灶膛里的余火还在明明灭灭，映得李秋月手里的针线笸箩泛着暖黄的光。她捏着顶针，把最后一针棉线穿过大山的布鞋底，线头在指腹绕了两圈，狠狠一拽，线结陷进厚厚的棉布，像颗埋在土里的苦籽。
“娘，爹咋还没回来？”小远趴在炕沿上，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红薯，眼睛盯着院门口的方向。院里的老槐树影影绰绰，风一吹，叶子“哗啦”响，总让他以为是爹的脚步声。
李秋月把纳好的鞋底放进笸箩，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孩子的头发软乎乎的，带着刚洗完澡的皂角香。她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个笑，却觉得腮帮子发僵：“你爹去后山看玉米了，这几天总有人偷玉米，他得守着。”
这话是下午大山出门时说的。可她心里清楚，后山的玉米地用荆棘扎了三道篱笆，去年闹野猪都没闯进去，哪用得着天天守？大山真正想守的，恐怕是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的邮筒——自打刘佳琪走后的第三个月，那邮筒就成了大山的牵挂，每天天不亮就绕路去看，傍晚又借口看玉米，绕着邮筒转两圈才肯回家。
小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红薯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那爹别被野猪咬了。”
李秋月“嗯”了一声，起身去灶台添水。铁壶放在火上，“滋滋”地冒热气，她盯着壶底的火苗，眼前却晃过上个月的场景——那天她去村口给娃买糖，远远看见大山从邮筒里掏出张纸，攥着纸的手都在抖，嘴角咧着，那笑她好些年没见过了，比当年娶她时还亮堂。她没敢上前，躲在老槐树后面，看着大山把纸叠了又叠，塞进贴身的衣兜，手在兜上摸了好几遍，才脚步轻快地往回走。
那天晚上，大山破天荒地主动帮她喂猪，还哼着不成调的山歌。她问他是不是有啥喜事，他只含糊地说“没啥”，可吃饭时，她看见他偷偷摸了摸衣兜，眼睛亮得像星星。
从那以后，大山去邮筒的次数更勤了。有时候早上出门，中午才回来，身上带着露水和泥土的味道，兜里却空着，脸拉得老长，连饭都吃不下。有次小远闹着要吃炒鸡蛋，他没好气地吼了句“吃什么吃”，吓得小远当场就哭了。李秋月把孩子抱在怀里，看着大山摔门出去的背影，心里像被灶膛里的柴火燎着，疼得发紧。
“娘，水开了。”小远的声音把她拉回神。铁壶已经开始“呜呜”叫，她赶紧提下来，往暖水瓶里灌。热水溅在手上，烫得她一缩，可那点疼，比起心里的空落落，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想起刚嫁给大山的时候，他还是个愣头青，跟着爹学种庄稼，手上磨出血泡也不喊疼。有次她去地里送午饭，看见他蹲在田埂上，对着刚出苗的玉米傻笑，说“秋月你看，这苗长得多好，等秋天收了玉米，咱就盖间新瓦房”。那时候他的眼里只有她，只有庄稼，只有这个家。可自从刘佳琪来了村里，一切都变了——他开始注意自己的衣裳有没有补丁，开始对着镜子梳头发，开始在她面前提起“城里的电灯”“南方的火车”，那些她听不懂的东西，像一道沟，把他们俩隔得越来越远。
“哗啦——”院门口传来动静，是大山回来了。李秋月赶紧把暖水瓶盖好，迎了出去。
大山肩上扛着个空麻袋，脸上灰蒙蒙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一看就知道又去邮筒那边转了。他看见李秋月，脚步顿了顿，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径直往屋里走。
“饭在锅里温着，我去给你盛。”李秋月跟在他身后，声音轻轻的。
“不用了，不饿。”大山坐在炕沿上，从兜里掏出旱烟袋，摸索着卷烟。他的手有点抖，烟丝撒了一地，他烦躁地把烟袋扔在炕上，“妈的，又没信。”
李秋月蹲下来，默默把地上的烟丝捡起来，放进烟袋里。她知道，大山又去邮筒那边了，还是空着手回来的。这些日子，他就像个被抽了魂的人，白天魂不守舍，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有时候还会在梦里喊“佳琪”，每次听到这个名字，她都睁着眼睛到天亮，眼泪把枕巾都打湿了。
“大山，”她捡完烟丝，站起身，看着他的后背，“佳琪走的时候，不是说会写信吗？也许是路上耽误了，再等等吧。”
她这话是安慰大山，也是安慰自己。她多希望刘佳琪能写封信来，哪怕信里只是说些家常话，也好让大山死了心，让这个家能回到以前的样子。可她心里又怕，怕信里写的都是让大山牵挂的话，怕大山的心再也收不回来了。
大山没回头，只是闷哼了一声。他从炕上拿起烟袋，重新卷烟，这次手不抖了，可卷出来的烟歪歪扭扭的，刚点着就灭了。他烦躁地把烟扔在地上，站起身，“我去外面透透气。”
李秋月看着他走出院子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过气。她走到炕边，看着小远已经睡着了，小眉头还皱着，大概是白天被大山吼怕了。她轻轻抚平儿子的眉头，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儿子的手背上。
小远动了动，迷迷糊糊地说：“娘，别哭。”
李秋月赶紧擦了擦眼泪，把儿子抱在怀里，“娘没哭，娘是沙子迷了眼。”
她抱着儿子，坐在炕沿上，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很圆，照得院子里亮堂堂的，可她的心里却一片漆黑。她想起以前，每到月圆之夜，大山都会陪着她和儿子在院子里吃饭，给他们讲山里的故事，说月亮上有嫦娥，有玉兔。那时候的月亮，看着都是甜的。可现在，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人却变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院门口传来脚步声，是大山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个信封，脸上带着点笑意，那笑意比刚才的月光还亮。
李秋月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是刘佳琪的信！
大山走进屋，把信封在手里攥着，走到炕边，看着李秋月，“秋月，佳琪来信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眼睛亮得像星星。李秋月看着他手里的信封，信封是白色的，上面贴着张邮票，邮票上印着南方的风景，是她从没见过的样子。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泛白了。
“那你快看看吧。”她的声音有点哑，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大山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拿出信纸。信纸是带着香味的，李秋月闻得出来，那是城里姑娘用的香纸，她在镇上的供销社见过，很贵。大山展开信纸，眼睛盯着上面的字，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李秋月坐在旁边，看着大山的表情，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她想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可又不敢问，只能默默地看着他。
大山看了一遍又一遍，才把信纸叠好，放进信封里，揣进贴身的衣兜。他看着李秋月，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佳琪说，她在南方挺好的，工厂里的活不累，一个月能挣好几百呢。她说，等她站稳脚跟，就……就叫我也去。”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轻，可李秋月听得清清楚楚。她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了一样，眼前发黑，差点栽倒在炕上。
“你……你要去南方？”她的声音抖得厉害，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大山看着她的样子，脸上的笑意淡了点，“我还没决定呢，就是……就是觉得这是个机会。你想啊，去了南方，能挣大钱，到时候咱就能盖新瓦房，给小远买新衣裳，让他去城里读书。”
“盖新瓦房，给小远买新衣裳，这些咱靠种地也能做到！”李秋月的声音提高了点，眼泪掉得更凶了，“大山，你忘了你说过的话了吗？你说过，要陪着我和小远，好好过日子，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她想起以前大山说过的话，那些承诺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她不想要什么新瓦房，不想要什么城里的生活，她只想要大山留在身边，一家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大山皱了皱眉头，“我没说话不算数，我也是为了这个家好。你以为种地能挣几个钱？小远越来越大，以后要读书，要娶媳妇，哪样不要钱？去南方挣大钱，这不是挺好的吗？”
“好？”李秋月苦笑了一声，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你去了南方，我和小远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你以为刘佳琪真的是想让你去挣钱吗？她是想让你离开这个家，离开我和小远！”
这话她说得又急又快，说完就后悔了——她知道，这话太伤人了，可她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像洪水一样，一下子涌了出来。
大山的脸一下子红了，他猛地站起身，指着李秋月，“你胡说八道什么！佳琪不是那样的人！你别把人想那么坏！”
“我胡说八道？”李秋月也站了起来，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你摸着良心说，自从刘佳琪来了村里，你对我和小远怎么样？你整天魂不守舍，心里想的都是她，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现在她让你去南方，你就真的想走，你把我和小远当成什么了？”
“我……”大山被问得说不出话，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可看着李秋月通红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远被他们的争吵声吵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看着眼前的情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爹，娘，你们别吵了，我害怕。”
孩子的哭声像一盆冷水，浇在两个人的头上。大山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心里的火气一下子消了，只剩下愧疚。他走过去，想把儿子抱起来，可小远却躲在李秋月身后，怯生生地看着他，不敢靠近。
大山的手僵在半空中，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想起以前，儿子总是黏着他，不管他去哪里，都跟在后面，喊着“爹，爹”。可现在，儿子却怕他了，这都是他的错。
李秋月把儿子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哄着他，“小远不怕，爹娘不吵了，你乖乖睡觉。”
小远哭了一会儿，在李秋月的怀里慢慢睡着了。李秋月抱着儿子，坐在炕沿上，看着大山，声音轻轻的，却带着说不尽的疲惫，“大山，你要是真想去南方，我不拦你。可你得想清楚，你走了，这个家就散了。我和小远，永远不会跟你去南方的。”
大山看着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起涌了上来。他想去南方，想挣大钱，想和刘佳琪在一起，可他又舍不得李秋月和小远，舍不得这个家。他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我再想想。”他的声音很哑，说完，就转身走出了屋。
李秋月抱着儿子，坐在炕沿上，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还是那么圆，可她的心里却一片冰凉。她知道，大山的心已经不在这个家了，就算他现在不走，早晚也会走的。她就像守着一盏残灯，灯油快要熬干了，可她还在固执地守着，希望能等到一点光亮。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山回来了。他身上带着股酒气，走路摇摇晃晃的，显然是去村里的小卖部喝酒了。他走到炕边，看着李秋月和儿子，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秋月，我……我不去南方了，我不走了，咱好好过日子。”
李秋月看着他，心里一动。她想相信他，可又怕他只是酒后胡言。她轻轻问：“大山，你说的是真的吗？”
大山点了点头，趴在炕沿上，声音越来越小，“真的……我不走了……佳琪的信……我再也不看了……”
说完，他就睡着了，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李秋月看着他熟睡的样子，眼泪又掉了下来。她不知道大山说的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她只知道，她要守着这个家，守着儿子，守着这盏快要熬干的残灯，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不会放弃。
她把儿子轻轻放在炕上，盖好被子，然后走到大山身边，把他扶起来，让他躺在炕上。她看着大山的脸，脸上带着疲惫和愧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她轻轻叹了口气，拿起旁边的毯子，盖在他身上。
窗外的月亮慢慢西斜，院门口的老槐树影影绰绰，风一吹，叶子“哗啦”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李秋月坐在炕沿上，看着身边熟睡的丈夫和儿子，心里一片茫然。她不知道，这盏残灯，还能照多久；这个家，还能撑多久。
第二天早上，大山醒了。他头疼得厉害，昨晚的事记得不太清楚，只模糊地记得自己说过不走了。他看着身边的李秋月和儿子，心里一阵愧疚。他坐起身，看着李秋月，“秋月，昨晚我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李秋月看着他，心里一沉。她知道，大山又变卦了。她轻轻说：“我知道了。”
大山站起身，走到屋门口，又回头看了看李秋月和儿子，“我……我去地里看看。”
说完，就走了出去。
李秋月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走到炕边，看着熟睡的儿子，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不管大山走不走，她都要好好照顾儿子，好好过日子。就算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也要把这个家撑起来。
她拿起针线笸箩，坐在炕沿上，开始纳鞋底。针穿过棉布，线结陷进布里，像颗埋在土里的苦籽。她知道，以后的日子会很苦，可她会像山里的野草一样，顽强地活下去，守着这个家，守着儿子，守着那一点点渺茫的希望。
中午的时候，大山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个信封，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他走到李秋月身边，把信封递给她，“秋月，这是佳琪的信，我……我给你看。”
李秋月看着他手里的信封，心里一动。她接过信封，拆开，拿出信纸。信纸上的字很漂亮，是刘佳琪写的。信里说，她在南方挺好的，工厂里的活不累，还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她说，她知道大山有家庭，有妻子和儿子，她不该打扰他的生活，以后不会再给他写信了，希望他能好好照顾家人，好好过日子。
李秋月看完信，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她抬起头，看着大山，“大山，你看，佳琪让你好好过日子。”
大山接过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眼睛红了。他没想到，刘佳琪会这么说。他一直以为，刘佳琪是想让他去南方的，可现在看来，是他想多了。他心里的那点念想，像被风吹灭的火苗，一下子就灭了。
“我……我错了。”他的声音很哑，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秋月，对不起，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我不该胡思乱想，不该忽略你和小远。以后，我再也不会了，咱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李秋月看着他的样子，心里的委屈和愤怒一下子就散了。她点了点头，眼泪也掉了下来，“好，咱好好过日子。”
大山走过去，紧紧抱住李秋月。她的身体很软，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是他熟悉的味道。他抱着她，心里踏实得很，像回到了刚结婚的时候。
“爹，娘，你们在干什么？”小远醒了，揉着眼睛看着他们。
李秋月和大山都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可笑容却很真实。大山走过去，把儿子抱起来，“小远，爹以后再也不惹你娘生气了，咱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小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抱着大山的脖子，“爹，你真好。”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暖烘烘的。李秋月看着丈夫和儿子，心里一片温暖。她知道，以后的日子可能还会有波折，可只要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就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那盏快要熬干的残灯，终于又重新亮了起来，照得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