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映厅的灯光暗了下来,巨大的屏幕上,没有龙标,没有片头,只有一片冰冷的黑暗。
李赫靠在舒适的真皮沙发上,身体却不自觉地绷紧了。他不知道苏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接下来他将看到的,绝不简单。
画面亮起。
不是高清的电影画质,而是带着噪点、略微晃动的dV影像。
镜头对准了一张蜡黄的脸,那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条纹病号服,瘦得皮包骨头,眼窝深陷。他似乎有些紧张,对着镜头,局促地搓着手。
【姓名:周海生】
【年龄:49岁】
【诊断:慢性粒细胞白血病,8年】
一行简单的字幕出现在屏幕下方。
“俺……俺叫周海生。”男人开口了,带着浓重的乡音,声音沙哑,“俺得了这个病……八年了。”
镜头后传来郭小涛的声音:“周师傅,您别紧张,我们就随便聊聊。您吃的那个药,叫格列宁是吧?贵吗?”
“贵……”周海生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麻木的苦笑,“咋能不贵嘞。刚开始吃那会儿,两万三千五一瓶,一个月一瓶。俺们那地方,一年的收入,还不够买两瓶药的。”
“那您是怎么撑过来的?”
“卖房,借钱呗。”周海生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老家的房子卖了,亲戚朋友借了个遍。俺老婆在外面打三份工,一天就睡四个钟头。就这么着,吃了三年。后来,实在是撑不住了……”
“撑不住了怎么办?”
“就……就偷偷减量。”周海生低下头,声音更低了,“医生让一天吃四片,俺就改成一天吃两片。后来改成一天一片……想着,能省点是点。省下来的钱,给俺娃……俺娃刚考上大学,正是花钱的时候……”
他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这个被生活和病痛压得直不起腰的男人,突然抬起袖子,狠狠地擦了擦眼睛。镜头捕捉到了他眼角滑落的那一滴浑浊的泪。
李赫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见过太多宏大的叙事,写过太多关于国家发展的报道。但此刻,屏幕上这个男人最朴素的讲述,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
画面切换。
第二个采访对象,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女人,她画着浓妆,却掩盖不住脸上的憔悴。
她是一家夜总会的舞蹈演员。
“我女儿五岁就得了这个病。”她对着镜头,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医生说,唯一的活路,就是吃那个药,不能停。一停,就完了。”
“我没文化,也没啥手艺,只能来这儿上班。客人高兴了,多给点小费,我女儿下个月的药钱就有了。”
“他们都说我不要脸,为了钱什么都干。”她说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冲花了她廉价的眼线,“可我能怎么办?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女儿去死吧?只要她能活着,别说跳舞了,就是让我跪在地上学狗叫,我也愿意……”
画面再次切换。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怀里抱着一个保温桶。
“俺孙子在里面化疗呢。俺们是从农村来的,没钱吃那个进口药。医生说,化疗便宜,就是人遭罪……”
“他才八岁,每次化疗完,吐得胆汁都出来了,东西也吃不下。俺就给他熬点粥,一口一口喂。他懂事,知道家里没钱,再难受也不哭不闹。昨天晚上,他还拉着我的手说,‘奶奶,我是不是快死了?要是死了,你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老太太说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趴在保温桶上,嚎啕大哭。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李赫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沉重。他的拳头,在不知不觉中紧紧握住,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是一个记者,他被教导要永远保持客观和冷静。他采访过灾区,报道过事故,自认为心肠已经足够坚硬。
但屏幕上这些不加任何修饰的、血淋淋的真实,却像一把把尖刀,轻易地刺穿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这不是电影,不是故事。
这是正在发生的,无数个家庭的悲剧。
接下来,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采访片段。
有为了买药,去工地搬砖的大学教授。
有深夜开黑车,结果被查处后跪地求饶的中年男人。
有聚在一起,交流如何从网上购买便宜但真假难辨的YN国仿制药的病友群。
最后,画面定格在了那个叫周海生的男人脸上。这是他采访的最后一段。
他看着镜头,眼里第一次亮起了光。
“俺不怕啥!俺都快死的人了!”他抓着郭小涛的手,激动地说,“要是俺这张嘴,能让以后得这病的人,吃上便宜药,俺就是现在死了也值了!你们啥时候来拍?俺等着!”
屏幕,黑了下去。
放映厅里,一片死寂。
李赫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苏牧没有开灯,也没有说话。他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给了李赫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一切。
过了很久,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李赫才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眼眶,一片通红。
“那个……周海生。”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的颤抖,“就是前段时间,新闻上报道的那个,‘意外摔伤’导致‘选择性失忆’的……”
“是。”苏牧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李赫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口气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愤怒、悲哀、无力,以及一丝……作为媒体人的羞愧。
他终于明白,苏牧为什么要带他来看这些。
任何华丽的辞藻,任何巧妙的辩解,在这些血淋淋的真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苏牧不是在拍电影。
他是在为这些无法发声的人,立传。
李赫重新睁开眼,他看着苏牧,那审慎和怀疑的目光,已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而深刻的凝视。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问出了那个他最关心,也最沉重的问题。
“这些素材……在最终的电影里……”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会被删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