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风波的余威,尚未在京城上空散尽,一道更为煊赫的皇恩,便如滚滚洪流,涌入了沉寂的靖王府。
大内总管王振亲率仪仗而来,他那张敷了三层白粉的脸,此刻堆满了虚伪的笑容。他身后,是鱼贯而入的小太监,手中捧着一盘盘由明黄锦缎覆盖的赏赐——金光闪闪的元宝,色泽流光的绫罗绸缎,以及一座位于皇城东侧的、三进三出府邸的地契。
王振尖细的嗓音,几乎要刺破靖王府正厅的屋梁:“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林氏医术通神,堪比上古华佗,活人无数,乃上天赐予我大燕的祥瑞。朕心甚慰。朕今日,便破例封你为‘一品御医’,赐金牌,可自由出入宫禁,专为皇室诊病。另,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府邸一座。钦此!”
这番话,如同一颗惊雷,在王府众人心中炸响。追云和一众亲卫的脸上,交织着惊愕、狂喜,以及一丝深深的……不安。
一品御医!大燕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旷世恩宠!
然而,在这片足以将人淹没的皇恩浩荡之中,唯有两人,保持着冰冷的清醒。
萧天奕端坐于轮椅之上,玄色的王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他一言不发,但那双紧紧握住紫檀木扶手、骨节寸寸泛白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那滔天的、被死死压抑的怒火。
赏赐?不,这是枷锁。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究竟在忌惮什么。一个头衔,将她从靖王府的羽翼下生生剥离;一座府邸,将她孤立于皇城之中;一块金牌,则让她成了众矢之的。这不是赏赐,这是一座用黄金打造的、华丽的鸟笼 。
与他的怒火滔天不同,林玥却是平静得可怕。
她款步上前,姿态优雅地跪倒在地,行了无可挑剔的三跪九叩大礼。她那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听不出半分波澜。
“臣女林玥,叩谢陛下隆恩。”
她双手高高举起,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仿佛有千钧之重的圣旨。她的内心,冷静得如同一台正在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瞬间便将这道圣旨的每一层含义,都剖析得清清楚楚。
一个头衔,捆绑住她的立场;一座府邸,孤立她的处境;一块金牌,让她成为所有阴谋的靶心。这哪里是恩赏,这分明是一份战书,一份来自皇权巅峰的、不容拒绝的战书。
皇帝此举,远比直接的打压更为高明。林玥那堪称神迹的医术,已然成为一个无法被忽视的异数。在一个依靠“天命”来维系统治的王朝,这种力量若不受掌控,便是对皇权最大的威胁 。皇帝不能惩罚一个“神医”,那会被视为拒绝上天的恩赐,动摇自己的统治根基。因此,他必须将这份“神迹”收编,将其纳入皇权的体系之内。
封她为御医,便是向天下宣告,她林玥的力量,并非源于她自己,而是源于他这位真龙天子的恩准。从此以后,她的每一次成功,都将成为皇帝“天命所归”的注脚;而她的每一次“失误”,或是与靖王府的任何牵连,都将被定义为对皇恩的背叛。
这道圣旨,是一条用荣耀编织的、足以锁住猛虎的 leash。
暗室的承诺与布局
当晚,天奕阁的寝殿之内,烛火静静燃烧。
白日里那些煊赫的赏赐,被原封不动地堆放在角落,无人问津,仿佛一堆华丽的垃圾。萧天奕驱动着轮椅,在室内焦躁地来回移动,紫檀木的车轮碾过厚重的波斯地毯,发不出半点声响,却让空气中的压抑,又浓重了几分。
林玥则在灯下,有条不紊地收拾着一个药箱。那是一个小巧的、由沉香木打造的箱子,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着各种闪着寒光的银针、手术刀,以及数十个装着各色粉末与液体的小瓷瓶。
“宫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萧天奕终于停了下来,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近乎痛苦的担忧。
“静贵妃虽被禁足,但她在宫中经营多年,党羽遍布,如同蛛网。你一旦进去,便是孤身一人,身陷囹圄。”这是他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流露出如此直白的脆弱。他那“高冷守护者”的面具,在对她安危的极度忧虑之下,已然出现了裂痕 。
他驱动轮椅上前,从怀中取出一块小小的、刻着麒麟图腾的玄铁令牌,塞入她的手中。
“这是我安插在宫中的暗线,持此令牌,他们会听你号令。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保住自己的性命,最重要。”
他的角色,正在发生转变。当他无法再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盾牌护在她身前时,他便将自己多年经营的势力,化作一张无形的网,试图从外部,为她撑起一片天。
林玥看着手中那块冰冷的令牌,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她没有说那些“我不怕”之类的空洞安慰,而是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写满了焦虑的眼睛,用一种绝对理性的、属于战略家的口吻说道:“一座牢笼,只有当你将它视作牢笼时,它才是牢笼。对我而言,那是一张新的棋盘。”
她缓缓地,为他分析着眼前的局势。
“在府外,我是你的软肋,是他们随时可以用来攻击你的靶子。但在宫里,我便成了一把武器。父皇亲手,将我这把最锋利的刀,送入了他权力的心脏。”
她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那双清澈的眼眸里,闪烁着智慧与决绝的光芒。
“你信我吗?”
萧天奕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曾执掌千军万马的手,此刻,竟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无论发生什么,”他一字一顿,声音沙哑,却重如千钧,“我都会把你,从里面带出来。”
这是一个承诺。
林玥反手,握紧了他的手,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簇名为“并肩”的火焰。
“我不是在等着被你拯救。”她轻声说道,那声音,却充满了力量,“我是进去,赢下这场战争。天奕,你要做的,是在外面,为我守好大本营。等我回来。”
这场被迫的分离,成了两人关系蜕变的催化剂。他必须信任她能在那座吃人的牢笼中独自生存;而她,也必须信任他能在这段时间里,积蓄足够的力量,成为她最坚实的后盾。他们的同盟,在这一刻,彻底升华。
初入宫禁,暗流汹涌
三日后,林玥正式入宫。
青呢小轿将她直接抬到了太医院的门口。与靖王府那萧索却熟悉的氛围不同,皇宫的每一寸土地,都散发着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威严。这里的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具压迫感。
太医院内,数十名身穿各色官服的御医,早已等候多时。见到林玥,他们纷纷起身行礼,口称“林大人”,姿态谦卑,无可挑剔。但那一张张堆满了笑容的苍老面孔之下,隐藏的,却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嫉妒与敌意。
在这些出身“士”阶层、皓首穷经的老御医眼中,林玥,不过是一个靠着几分姿色和不知名的“妖术”,侥幸上位的乡野丫头 。她一个女人,竟敢凌驾于他们这些男人之上,这本身,就是对他们身份和权威最大的羞辱。
“林大人,”太医院副院判李显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了,“您初来乍到,想必对宫中规矩尚不熟悉。不如,就先从整理药典开始吧?也算是,熟悉一下我太医院的章程。”
他这是在公然给她下马威。让她一个一品御医,去做药童的活计,这羞辱,不可谓不深。
林玥闻言,也不动怒,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李院判说的是。”她缓缓走到那排顶天立地的巨大药柜前,随手抽出了一卷积满了灰尘的古籍,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只是,本官有一事不明,还请李院判解惑。”
她将那卷古籍翻开,指着其中一段关于“附子”炮制方法的记载,轻声念道:“‘附子,性大热,有大毒,需以甘草、黑豆同煮,七日方可去其毒性。’本官不解的是,甘草性温,黑豆性平,二者同煮,非但不能中和附子之烈性,反而会因‘甘缓’之性,将其毒素,更深地锁于其内。这等以讹传讹的记载,为何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大燕的皇家药典之中?”
这番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李显的脸上!
他张了张嘴,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他根本听不懂林玥在说什么!他只知道,这药典上的记载,是历代先贤传下来的,是他们奉为圭臬的“真理”!
林玥看着他那副窘迫的模样,心中冷笑。
一群只知死记硬背古籍,却不知其所以然的老古董。与他们争辩,简直是浪费时间。
这不是医术的较量,这是两个时代的,降维打击。
锁定目标,落子太后
当晚,林玥被安排住进了宫中专为高级女官准备的“掖庭西苑”。
院落精致,陈设奢华,伺候的宫女太监,更是有十数人之多。但这一切,都无法掩盖那份深入骨髓的、冰冷的孤寂。
她就像一只被关进了华丽鸟笼的金丝雀,被无数双眼睛,无时无刻地监视着。
日落西山,最后一缕余晖从窗棂消失,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昏暗的阴影之中。林玥静静地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大脑,却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巨大的、属于这座皇宫的棋盘。
皇帝,是对方的王。他高高在上,手握生杀大权,不可力敌。对付他,只能伪装,只能顺从,在暗中,寻找他最致命的弱点。
静贵妃,是一枚受伤的、却依旧致命的后。她虽被禁足,但她经营多年的势力,依旧盘根错节。她是一条蛰伏的毒蛇,随时都可能,发出致命一击。
二皇子,和其他皇子,是车,是马。他们的力量,皆源于他们的母妃和背后的家族势力。此刻与他们任何一人结盟,都无异于将自己,彻底推向另一方的对立面,太过危险。
其余的嫔妃,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兵卒。可以利用,却不足以依靠。
林玥的目光,在棋盘上缓缓扫过,最终,定格在了那个,早已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
太后。
她的脑中,瞬间浮现出关于这位传奇女性的所有信息。她曾帮助先帝,从诸王之乱中,夺得皇位;她曾在朝局动荡之时,垂帘听政,稳定江山。她的权力和威望,并非来源于当今的皇帝,而是来源于先帝,来源于传统,来源于她国母的身份 。
她是这座皇宫里,唯一一个,可以从法理和孝道上,制衡皇帝的人。
一个在经历了无数次宫廷斗争,甚至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为了皇权,变得面目全非之后,却选择在慈宁宫中,潜心礼佛二十余年的女人……
她,真的甘心吗?
还是说,她早已身不由己?一种慢性的、不易察觉的疾病?一种,连太医院那些只知照本宣科的老御医们,都无法诊断出的……病症?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假设,在林玥的脑海中,渐渐成形。
她缓缓地,从梳妆台前站起。窗外的月光,照在她身上,为她那身淡青色的宫装,镀上了一层冰冷的、清辉。
她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一抹危险的、充满了算计的弧度。
镜中,那个女子的眼中,再无半分迷茫与恐惧,只剩下属于顶尖猎手的、冰冷而又锐利的光芒。
“作为一品御医,”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自语,“入宫的第一件事,理应是去向后宫最尊贵的长者,请安问脉。”
“这,既是规矩,也是……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