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玥的指尖很凉,带着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寒意。而萧天奕的手腕,却像一块被地火炙烤过的烙铁,滚烫得惊人 。
这是一种极不正常的体温,是阴阳失调、虚火上炎的危险征兆 。
她凝神静气,三根手指——食指、中指、无名指——轻轻搭在他的寸、关、尺三部脉上。身为现代医学博士,她对中医的脉象学虽非主攻,却也有过深入的研究。此刻,她将所有精神都集中在了指下的那微弱搏动上,大脑如同一台最精密的超级计算机,飞速地分析着传递来的每一个信号 。
一旁的追云紧张得连呼吸都放轻了,手始终没有离开刀柄。他死死盯着林玥的每一个动作,只要她敢有丝毫异动,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扭断她的脖子 。
萧天奕的目光则更为复杂。他垂眸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一位正在雕琢稀世珍宝的工匠。她的身上还穿着那身刺目的红嫁衣,脸色苍白如纸,可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镇定与专业,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令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林玥的眉头,越蹙越紧。
指下的脉象,沉、细、如丝,涩而不畅,这是典型的气血亏败、寒邪入骨之兆。但在这片死寂的脉象之下,她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狂躁的暗流。那感觉,就像是在一片冰封的湖面之下,有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的体内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又致命的平衡 。
终于,林玥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闪过一丝了然,更有一丝……骇然。
“如何?”萧天奕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沙哑中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
林玥收回手,并未立刻回答。她站起身,目光落在他那双被玄色锦袍覆盖的腿上,语气平静地说道:“王爷体内的热,并非阳气旺盛,而是虚火上炎。你所中的寒毒,远比我想象的要霸道。若我没猜错,这毒,应该有个名字,叫‘玄冰煞’。”
“玄冰煞”?!
这个名字,如同平地惊雷,狠狠劈在萧天奕和追云的心头!他们闻所未闻,但那名字中透出的阴寒与霸道,却与王爷三年来所受的折磨,不谋而合 !
“我要看看你的腿。”林玥再次语出惊人 。
“放肆!”追云终于忍不住怒喝出声,“王妃,请注意你的言行!”
萧天奕没有说话,但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双腿,是他身为战神的骄傲被碾碎的地方,是他所有痛苦和耻辱的根源。他从不允许任何人触碰,更不用说像这样被人当众要求查看。那是一种将他最不堪的伤疤血淋淋地揭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羞辱 。
林玥仿佛没有感受到他身上陡然升起的凛冽杀气,只是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王爷,病不讳医。你的腿不是耻辱,而是你为国征战的勋章。如今它病了,就需要治疗。我是大夫,在我眼里,它只是需要被治愈的身体组织,没有男女之别,更无关尊严。”
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
“勋章?”萧天奕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眼中满是冰冷的讥讽,“一个让本王再也无法站起来的勋章吗?”
“它现在不能,不代表以后不能。”林玥的眼神坚定如铁,“但前提是,你必须让我看到它最真实的样子。否则,神仙难救。”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交锋 。
萧天奕从她的眼中,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怜悯、恐惧或是鄙夷。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只有坦荡和执着。仿佛他那双废腿,在她看来,真的就只是一个亟待解决的医学难题 。
这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目光,让他那颗早已被阴谋和背叛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心,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
良久,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暴戾已经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丝破釜舟的决绝 。
“追云,退下。”
“王爷!”追云大惊 。
“退下。”萧天奕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
追云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不甘地咬了咬牙,后退了几步,但目光依旧像鹰隼一样锁定在林玥身上 。
得到了默许,林玥不再犹豫。她蹲下身,伸出双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掀开了覆盖在他腿上的锦袍下摆,然后慢慢地将他的裤管向上卷起 。
当那条曾经矫健有力、如今却瘦削苍白的小腿暴露在空气中时,连林玥都忍不住在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 。
肌肉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萎缩,皮肤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灰色,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暗紫色纹路,像是某种诡异的藤蔓,从他的脚踝一直向上蔓延,隐没于膝盖之中。那不是普通的淤血,而是皮下毛细血管大面积坏死后形成的永久性斑痕 。
林玥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皮肤 。
冰冷,刺骨的冰冷。即便是在这烛火通明的房间里,他的腿也像一块从千年寒冰中取出的玉石,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 。
她用指腹顺着那些诡异的纹路按压下去,同时仔细观察着萧天奕的表情 。
“有感觉吗?”
萧天奕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额角有青筋暴起,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他却硬是一声不吭,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没。”
没有知觉,却能感受到痛苦 。
林玥心中了然。这毒素已经不仅仅是破坏了他的运动神经,更是侵入了他的感觉神经,制造出一种矛盾而又残酷的折磨 。
她继续向上,手指按压在他膝盖周围的几个大穴上,梁丘、血海、足三里……每按一处,她都会仔细感受指下的反馈。那里面的经络,已经僵硬得如同冻结的土地,几乎感受不到任何气血的流动 。
“‘玄冰煞’,是一种极为阴毒的复合型毒素,提炼自极北之地的几种罕见毒草和矿物。它不会立刻致命,但会像冰一样,将人体的经脉和气血寸寸冻结。”林玥的眼中闪烁着专业的光芒,仿佛又回到了她最熟悉的实验室,“毒素会沿着经脉缓慢上行,所过之处,生机断绝。那些紫色的纹路,就是你经脉被冻结坏死的表象。”
她顿了顿,看向萧天奕,目光锐利如刀:“而御医们给你开的那些附子、川乌等大热之药,更是错上加错!”
“他们错在何处?”萧天奕的声音有些嘶哑 。
“他们只知你体内有寒,便想用至阳至刚之药来驱散。却不知‘玄冰煞’的特性是遇热则更强。那些虎狼之药的药力,非但没能化开你经脉中的寒冰,反而与寒毒在你体内形成了剧烈的冲突。两股力量的反复冲撞,才是你那万蚁噬心般剧痛的真正来源!”林玥冷声道,“他们不是在救你,他们是在用最滚烫的油,去泼一块最寒冷的冰。除了让冰炸裂开来,将你的身体摧残得更彻底,不会有任何用处!”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萧天奕和追云的心头 。
原来如此!
原来这三年来,他所承受的无边痛苦,不仅来自于敌人的阴毒,更来自于自己人——那些号称大燕医术最高明的御医们的无知和庸碌 !
萧天奕的双手猛地攥紧了轮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股滔天的恨意和怒火从他心底喷涌而出,让他那双死寂的黑眸中,第一次燃起了复仇的火焰 。
他死死地盯着林玥,呼吸急促:“你……当真能解?”
“能。”林玥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但过程会很痛苦,而且需要时间。最重要的是,我需要王爷的绝对配合和信任。”
“你要本王如何信你?”萧天奕的眼神依旧锐利。信任,是他早已丢弃的东西 。
“就凭我是你唯一的希望。”林玥迎着他的目光,不卑不亢,“王爷,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萧天奕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这个女人,越来越有意思了 。
“没错。”林玥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体内因为药力发作而翻涌的不适感,清晰地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
“第一,从今天起,你的治疗由我全权负责。任何人,包括宫里的御医,不得插手。我需要一个绝对清静的环境,以及对所有药材和治疗方案的绝对控制权。”
“第二,我需要王府的全力支持。我需要一间独立的院子来制药,需要王府的库房对我无条件开放,我需要的任何药材、器具,都必须在第一时间为我备齐。”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林玥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我需要你的庇护。给我下毒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既然想让我死在靖王府,就一定还有后招。我需要活着,才能治好你。而你,需要我活着,才能重新站起来。”
她的条件,条条清晰,句句在理。她将两人的利益,彻底捆绑在了一起。她要的不是靖王妃的虚名,而是实实在在的权力、资源和安全保障 。
这是一个平等的、基于共同利益的联盟 。
萧天奕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是外人看不懂的惊涛骇浪。三年了,御医们只会说是气血淤滞,从未有人能一语道破病根。这个女人……不仅有惊人的医术,更有超乎常人的胆识和清醒的头脑。她就像一个迷,一个在他最绝望的时候,被硬塞进他生命里的迷。罢了,横竖都是一死。信庸医是等死,信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本王便赌上这最后一次 !
就在这时,林玥的身体忽然晃了晃,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刚刚喝下的解药虽然压制了毒性,但她的身体毕竟亏损严重,加上刚才高度集中精神,此刻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
她下意识地伸手扶向旁边的桌子,却扶了个空,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
追云脸色一变,刚要上前,却见一道更快的黑影闪过 。
萧天奕几乎是出于本能,猛地探身,伸出长臂,一把将摇摇欲坠的林玥揽入怀中 。
林玥的头,重重地撞上了一个坚实而滚烫的胸膛 。
隔着几层衣料,她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那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一下一下,仿佛敲在了她的心上。一股浓烈的、独属于他的男性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香,瞬间将她包围 。
这个怀抱,并不温柔,甚至有些僵硬。但那手臂中蕴含的力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稳感 。
林玥整个人都僵住了 。
萧天奕也愣住了。他低头看着怀中纤细的女子,她身上的嫁衣冰凉,身体却很柔软,带着一丝淡淡的馨香。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与一个女人有如此亲密的接触。陌生的触感,让他那颗冰封的心,竟产生了一丝奇异的、不受控制的悸动 。
他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些 。
气氛,在一瞬间变得暧昧而又微妙 。
追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那个厌恶所有女人近身、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的主子,竟然……主动抱了一个女人 ?
林玥最先反应过来,她挣扎着想要站直身体,脸颊有些不自然地发烫:“多谢王爷,我没事。”
萧天奕也如梦初醒般,触电似的松开了手。他的耳根,在烛光的映照下,似乎泛起了一丝可疑的红色。他有些狼狈地别开脸,用一声轻咳掩饰自己的失态 。
“追云。”他恢复了惯常的冰冷语气 。
“属下在。”
萧天奕从腰间解下一块通体漆黑、雕刻着麒麟图腾的令牌,扔给了追云 。
“从今日起,王妃持此令牌,如本王亲临。王府上下,但凡她有任何差遣,不得有误。违令者,杀无赦。”
追云双手接过令牌,心中巨震。这块麒麟令,是当年先皇御赐,代表着靖王在军中和王府内的最高权力。王爷竟然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了一个才刚见第一面的女人 !
他抬头看向林玥,眼神中充满了复杂 。
林玥也有些意外,但她很快便镇定下来。她知道,这是萧天奕的回应,也是他对这场交易的承诺 。
她对着萧天奕,微微福了福身,语气不卑不亢:“多谢王爷信任。林玥,定不负所托。”
烛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 。
这场始于算计和交易的婚姻,在这血色的新婚之夜,终于因为共同的敌人和共同的希望,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
而他们谁也不知道,这场联盟,将会在未来的大燕王朝,掀起怎样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