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药香漫过青石板
霜降过后,镇上的青石板路总像蒙着层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晚秋揣着刚晒好的陈皮,拐过街角时,听见药铺后巷传来熟悉的捣药声——是隔壁“回春堂”的老掌柜在碾杏仁,沉闷的石碾子声混着桂花香飘过来,让她脚步慢了半拍。
“晚秋妹子,早啊。”老掌柜的声音从竹篱笆后探出来,带着笑,“今儿的桂花晒得透,要不要装一捧回去?”
晚秋停在篱笆外,看老掌柜正把晒得金黄的桂花往竹匾里收,石碾子旁堆着小山似的杏仁粉。“不了张叔,”她晃了晃手里的陈皮包,“昨儿收的新会皮刚蒸透,得赶紧回去翻晒。对了,您家的杏仁霜还有剩吗?前儿小柱子娘说想吃。”
“有有,”老掌柜直起身,拍了拍围裙上的粉,“刚碾好的,加了点川贝,润肺。我这就给你装。”
正说着,巷口传来“叮铃”一声脆响,是镇上的铜匠老李推着他的工具箱经过,车轴上的铜铃晃得欢。“晚秋丫头,”老李隔着老远喊,“你爹托我打的那把铜药勺好了,回头给你送药铺去?”
“麻烦李叔了!”晚秋扬声应着,目送那抹铜色身影消失在巷尾。风卷着几片银杏叶飘过篱笆,落在她脚边的青石板上,叶脉清晰得像药书上的经络图。
回到“百草堂”时,药铺的门板刚卸到第三块。药童小石头正踮着脚够柜台顶上的药罐,听见动静回头,辫子上的红头绳晃了晃:“晚秋姐,今早有人送了筐新鲜的芦根,说是从河对岸采的,还带着泥呢。”
晚秋把陈皮搁在案台上,掀开后院的门帘往里走。后院的晒药架上,何首乌切片正泛着乌润的光,枸杞在竹匾里铺成金红色的浪,角落里的薄荷倒是精神,叶尖上还挂着霜珠。她蹲下身翻看那筐芦根,粗粗的根须上裹着湿泥,凑近能闻到清冽的水腥气——是刚从河里捞上来的模样。
“送芦根的人呢?”她问。
“是张大爷家的三小子,”小石头跟在后面,手里捧着本磨破了角的《本草纲目》,“说他娘昨儿咳得厉害,您前儿开的方子管用,这芦根是谢礼。”
晚秋笑了笑,拿起刷子蹲在井边洗芦根。井水刚打上来,带着股凉意,激得她指尖发麻。洗着洗着,听见前堂传来细碎的说话声,是熟客王婶又来了。
“晚秋丫头在吗?”王婶的大嗓门穿透门帘,“我家那口子这几日总说心口闷,你给看看?”
晚秋擦了擦手往里走,见王婶正坐在堂屋的竹椅上,手里攥着块手帕,眉头拧成个疙瘩。“婶您坐,”她倒了杯陈皮茶递过去,“张叔这几日是不是总熬夜?”
“可不是嘛,”王婶接过茶杯叹口气,“跟他说了多少回,秋收忙也得歇着,偏不听,这几日夜里总说喘不上气。”
晚秋伸手搭在王婶手腕上,指尖搭在寸关尺的位置,凝神听着脉象。堂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药碾子偶尔转动的轻响——小石头在碾川贝,石碾子与青石盘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沙漏在数着时光。
“脉浮数,是劳倦伤了肺气,”晚秋收回手,提笔在处方笺上写,“我给开两副清肺散,您让张叔早晚煎了喝,另外啊,让他每日晨起去河边走半个时辰,吸点水汽,比啥都强。”
王婶接过方子,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递过来:“刚蒸的糖糕,你张叔非要让带来,说谢你上次的方子,治好了他的老咳嗽。”
油纸包刚打开,甜香就漫了满铺。小石头从后院探出头,辫子上的红头绳随着他的动作一跳一跳:“王婶做的糖糕最好吃了!”
王婶被逗笑了:“这孩子,就你嘴甜。”说着往小石头手里塞了块,“拿着,边吃边碾药,别耽误了你晚秋姐的事。”
送走王婶,晚秋把糖糕放在案台上,见日头爬到了竹帘顶上,赶紧招呼小石头:“把后院的地黄收进来,这日头晒久了药性要跑的。”
两人刚把地黄搬进库房,就见铜匠老李推着车站在门口,车把上挂着个亮闪闪的铜药勺,柄上还刻着缠枝纹。“你爹当年给我家小子治过疹子,”老李把药勺递过来,摩挲着勺柄笑道,“这手艺不值钱,情义得记着。”
晚秋接过药勺,铜面映出她的影子,和记忆里爹握着药勺的模样渐渐重合。爹走的那年她才十五,也是这样的霜降天,他躺在藤椅上,手里还攥着本翻烂的《伤寒论》,说“百草堂的药,得对得起门口那块‘悬壶’的匾”。
“李叔,进来喝杯茶?”她往屋里让。
“不了,”老李摆摆手,推着车往外走,“前儿你说想要个铜捣药杵,我回去琢磨着打个梅花纹的,过几日给你送来。”
车轴上的铜铃又响起来,叮铃叮铃地往巷口去了。晚秋握着铜药勺站在门口,看阳光落在青石板上,把影子拉得老长。药铺的门板上,“百草堂”三个字是爹亲手写的,笔锋遒劲,只是经年累月,红漆褪成了浅粉,倒像落了层桃花瓣。
“晚秋姐,”小石头举着片晒干的银杏叶跑过来,“你看这叶子黄得像金子,夹在药书里当书签好不好?”
晚秋接过叶子,叶脉间还沾着点药香,是前几日晒的艾叶味。她忽然想起爹说过,药香是活的,能跟着日子走,去年的陈皮混着今年的桂花,就能泡出岁月的味道。
正想着,巷口的桂树被风一吹,落了满地碎金似的花瓣,有的飘进药铺,落在案台的处方笺上。晚秋伸手接住片,夹进那本《本草纲目》里,小石头的红头绳正从书页间露出来——方才他看书太急,辫子蹭到书里,倒成了个天然的书签。
石碾子还在转,沙沙,沙沙,混着桂香漫过青石板,像谁在轻轻哼着首老曲子。晚秋拿起铜药勺,往药罐里添了勺清水,看着水汽袅袅升起,忽然觉得,爹说的“情义”,或许就藏在这日复一日的药香里,藏在铜匠的刻痕里,藏在王婶的糖糕里,岁岁年年,从未散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