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旧匣藏音
林羽刚把最后一块木板钉在鸡舍上,就听见院门外传来熟悉的铜铃声——是镇上修旧物的老周头,背着他那只磨得发亮的帆布包,铃铛挂在包带末端,一晃就叮当作响。
“小林啊,”老周头跨进院门,把帆布包往石阶上一放,拉开拉链露出里面的铜锁铁扣,“前儿你托我修的那只木匣,成了。”
林羽擦了擦手上的木屑,接过那只巴掌大的黑木匣。匣子边角磨损得厉害,铜锁却锃亮,是老周头新配的。他指尖抚过匣身的刻纹,忽然想起三天前在废品站看见它时的模样:被压在一堆生锈的铁桶下,匣盖裂开半道缝,里面塞着团发霉的棉絮。
“这木头是老酸枝的,”老周头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我给你补了裂缝,上了三遍蜂蜡,你闻闻,这味儿正不正?”
林羽掀开匣盖,一股混合着檀木与阳光的气息漫出来。他伸手掏出里面的棉絮,却摸到个硬纸包,拆开一看,是叠泛黄的信纸,边角卷得像波浪。最上面那张写着“民国三十一年”,字迹娟秀,墨迹却像被水泡过,晕成一片浅蓝。
“这匣子原主怕是个姑娘家,”老周头磕了磕烟灰,“锁孔里卡着半朵干花,我给取出来夹在你那本旧相册里了。”
林羽把信纸铺在石桌上,最上面的信里写着:“阿景,渡口的芦苇又白了,你说过带我去看芦花飞雪的,可这都第三个秋天了……”字迹突然断在“了”字后,纸页边缘有个焦黑的小洞,像是被火星烫过。
他往后翻,第二张信纸被虫蛀了大半,只剩零星字句:“……日军占了县城,爹让我跟商队走,木箱里的药你记得……”后面的字被蛀成了筛子,唯有“救命”二字清晰得扎眼。
第三张是张药方,字迹潦草,墨迹深浓,像是写得很急:“麻黄三钱,杏仁五钱,治风寒咳嗽……”末尾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旁边写着“囡囡别怕”。
“这匣子锁芯里还藏着东西。”老周头忽然说,“我拆锁时掉出个铜哨,吹不响了,我给你修好了。”他从帆布包里摸出只小指长的铜哨,哨口缠着圈红绳。
林羽把铜哨凑到嘴边,轻轻一吹——不是尖锐的哨声,竟是段清亮的调子,像山涧流水。他一愣,这调子分明是小时候奶奶哼的摇篮曲。
“怪不怪?”老周头眼睛亮起来,“这哨子内壁有刻痕,吹起来能变调,怕是当年有人特意做的。”
正说着,院门外又响起脚步声。是村小学的王老师,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照片:“林羽,昨天整理校史档案,发现这张照片里的姑娘,跟你这匣子上的刻纹有点像。”
照片里的姑娘站在老槐树下,穿着蓝布旗袍,手里捧着只黑木匣,正是林羽手里这只。她身后的石碑上刻着“平安镇小学”,字迹被风雨磨得浅淡。
“民国三十一年,这所小学被日军烧了,”王老师指着照片角落,“这姑娘是当时的校长,姓苏,听说带着学生躲进了山里,最后……”她没说下去,只叹了口气,“听说她总带着只木匣,里面装着学生的课本和药。”
林羽忽然想起那半朵干花——是朵野雏菊,正是奶奶生前最爱的花。他把铜哨凑近木匣,再吹时,调子变了,竟像是有人在轻轻哼唱:“芦苇荡,白花花,阿妹等哥回家……”
“这匣子能藏音?”老周头惊得直拍大腿,“我修了一辈子旧物,头回见这稀奇事!”
林羽把信纸塞进匣子里,铜哨挂在脖子上。暮色漫进院子时,他听见匣子里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翻书,又像是谁在咳嗽。他忽然明白,这匣子装着的不只是旧信与药方,还有个姑娘没说完的牵挂——她没能带学生看完的芦花,没送出去的药,还有那句被炮火打断的“等我”。
夜里,林羽把木匣放在床头。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匣盖上,刻纹里的小雏菊仿佛活了过来。铜哨在梦里响了,这次是段急促的调子,像求救,又像告别。他惊醒时,看见匣盖开了条缝,那半朵干花落在枕头上,花瓣竟微微舒展着,像是在呼吸。
第二天一早,林羽带着木匣去了镇西的老槐树下。王老师说,当年苏校长就是在这棵树下给学生上课的。他把匣子放在树洞里,铜哨挂在枝头,风吹过,哨子又唱起了摇篮曲,树下的蒲公英簌簌地飞起来,像极了信里写的“芦花飞雪”。
老周头说得对,有些旧物修好了不是为了藏,是为了让那些没说完的话,能借着风,借着月光,传到该去的地方。林羽摸着匣身的刻纹,忽然觉得,这世上最沉的不是木匣,是藏在里面的,那些没来得及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