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城的天工阁,与顾临想象中锤声震耳、炉火冲天的工坊截然不同。
它更像是一座由青铜、暗钢与某种温润玉石构筑的巨型蜂巢。无数规整的六边形孔洞遍布在巨大的弧形内壁上,灵光在其中有序地明灭、流动,发出一种低沉而恒定的嗡鸣。这声音不像噪音,反而像某种庞大造物平稳的心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秩序感。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金属冷却液和臭氧的味道,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被严格约束的灵能波动。
顾临的“共振”窍穴在这里异常活跃,却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仿佛整个空间本身就是一个精密运转的巨型灵械,而他,是一个试图融入其节拍的、不稳定的杂音。
凭借那枚刻着铁锤与齿轮徽记的“天工令”,他被一位面无表情、行动间带着精确节拍的傀儡引荐,穿过数道能量识别门禁,最终来到一间被称为“初鉴殿”的厅堂。
殿内空旷,唯有中央悬浮着一个不断分解、重组着立体几何光影的复杂模型。一个身着灰白色长老服饰,发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者,正背对着他,凝视着那个模型。他身形不高,却给人一种如同山岳般稳固、不可动摇的感觉。
老者转过身,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探针。他接过顾临递上的天工令,指尖在其上轻轻一抹,令牌泛起微光,似乎是在验证真伪与权限。
“铁澜的令牌,休眠了五十三年。”老者平直地陈述,目光再次落到顾临身上,带着审视,“她如今可好?还是那般……莽撞冲动?”
顾临躬身行礼,如实转达:“铁澜姐一切安好。她让晚辈带话,‘若见到当年被她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老家伙还在,就代我问候几句,顺便……替我再揍几拳’。”
老者脸上那古井无波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他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似是想笑,最终化作一声极轻微的、带着无奈意味的叹息。
“哼,果然还是老样子。难怪当年在内堡待不下去,非要跑去黑水城那等边荒之地折腾。”他摇了摇头,但顾临敏锐地捕捉到,老者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并非厌恶,而是一种对顽劣后辈的……头疼与些许包容。
这点人情味的流露转瞬即逝,老者的表情迅速恢复了之前的严谨刻板。他将令牌递还给顾临,目光变得愈发专注,仿佛穿透了顾临的身体,在观察他体内灵力的流动。
“那么,持有她信物的年轻人,你来到天工阁,所求为何?”老者问道,声音不带波澜,“定制法器?修复器物?还是寻求某种技艺的解答?”
顾临深吸一口气,知道必须坦诚相告:“回长老,晚辈并非为寻常器物而来。晚辈修行之道特殊,体内力量……失衡,需一件特殊的外置之物作为协调之核心,引导平衡,而非攻伐之器。”
“哦?”老者眼中精光一闪,兴趣似乎被提了起来,“力量失衡?协调核心?细说。”
顾临斟酌着词句,他不可能透露“寂灭之力”的核心秘密,但可以描述现象:“晚辈灵力属性殊异,内有‘静谧’与‘狂暴’两种特质,如今彼此割裂,难以统合,于修行与对敌皆有滞碍。需一物为桥梁,沟通二者,使之圆融流转。”
就在顾临说话间,老者的双眼似乎蒙上了一层极其微弱的灵光,他是在动用某种探查秘术,结合顾临的话语,感知其气机。
“嗯……”老者微微颔首,那悬浮的几何模型在他身后流转的速度悄然加快了几分,“气机晦涩,隐有冲突之象,一者沉凝如渊,一者躁动似火。确是格格不入,却又同根同源,奇妙,也凶险。你所言非虚。”
他向前一步,无形的压力笼罩顾临,并非恶意,而是一种纯粹基于“评估”带来的压迫感。
“年轻人,你所求之物,已非寻常法器范畴,近乎于‘道器’雏形。更关键的是,你追求的‘平衡’,内蕴一种……‘混沌’之性。这与本堡秉承的‘绝对秩序’之道,存在根本性的理念差异。”
他抬手,阻止了顾临欲要辩解的话头:“非是褒贬。秩序之下,亦有万千变化。混沌之中,或藏至高之理。理念之争,空谈无益。”
他指向大殿一侧突然无声滑开的一扇门户。门后并非房间,而是一片旋转着混沌光晕的通道入口。
“此乃‘万法归墟间’。”长老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是我天工阁用以测试新型灵械极限、模拟各种极端法则环境的所在。你想证明你的‘混沌平衡’有价值,值得本堡投入资源为你打造那‘核心’,就用实际行动来证明。”
“你的考官已在其中等待。通过它的考验,你便获得了与我等深入探讨、甚至请动内堡大师为你出手的资格。若不能……”
长老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已然明了——若不能,要么带着天工令原路返回,要么,就可能永远迷失在那片模拟的“归墟”之中,证明你的“混沌”只是不堪大用的混乱。
顾临看着那旋转的混沌光晕,体内那因为失去尘隐而时常感到的空落,以及“寂”与“灭”相互倾轧带来的隐痛,在此刻反而化为了更坚定的决心。他不再需要依赖外物来证明自己,他需要的是驾驭自身的力量。
他不再多言,对着长老郑重一礼,旋即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那片光晕之中。
在他身影没入的瞬间,身后的门户无声闭合。
殿内,只剩下长老一人。他凝视着闭合的门户,低声自语,仿佛在询问那悬浮的几何模型:
“铁澜看好的人,身负如此奇异的冲突之力……你的‘混沌’,究竟是无序的混乱,还是未被解读的秩序篇章?让‘枢’来评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