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瀛臣服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朝堂初定,百废待兴。
沈璃日间处理繁重政务,夜间翻阅古籍寻找救治之法,身心俱疲,唯有在萧隐榻前静坐片刻时,方能感到一丝短暂的宁静。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各方势力的试探与讨好,亦随之而来。
西域诸国,地处遥远,消息相对闭塞,但新朝建立的讯息和“凤主”的威名,终究是传了过去。
这一日,西域楼兰王派遣的使团抵达京城,进贡了大量奇珍异宝、香料美玉,以示臣服。
使团入宫觐见时,沈璃正于偏殿召见工部官员,商议水利修缮之事。
听闻西域使团到来,她揉了揉眉心,暂歇政务,移驾正殿接受朝拜。
使团首领恭敬地献上礼单,说着吉祥话。
一切依礼而行,并无特别。
直到使团末尾,一名身着西域华服、以薄纱半遮面的年轻男子,手捧一个精致的金壶,步履轻盈地上前,用略显生硬的中原官语说道:
“尊贵的凤主,此乃我楼兰圣泉所酿美酒,特献于凤主,愿凤主芳龄永驻,福泽绵长。”
男子声音悦耳,身姿挺拔,虽半遮面容,但露出的眉眼深邃多情,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异域风情。
他举止并不轻浮,却无端透着一种精心修饰过的诱惑。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一些老臣面露异色,悄悄觑向御座上的沈璃。
这等进献美男的手段,在各国交往中并不罕见,意在讨好或麻痹上位者。
沈璃端坐于上,神色未变,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名西域男子,又落在他手中的金壶上。
她自然明白楼兰王的用意,无非是见新朝女主当政,投其所好,亦是一种试探。
她并未动怒,亦未显露出丝毫兴趣,只淡淡道:“楼兰王有心了。赐座,斟酒。”
内侍立刻搬来锦凳,置于御阶之下。
那西域美男谢恩后,优雅落座,随后亲自执起金壶,斟满一杯琥珀色的美酒,双手捧起,欲要上前敬献。
就在他起身,即将迈步踏上御阶的刹那——
“咳咳……”
一声低沉而压抑的咳嗽,自御座旁侧的屏风后传来。
众人皆是一怔,循声望去。
只见一道玄色身影,不知何时已倚靠在屏风之侧。
萧隐脸色依旧苍白,身形也比往日清瘦了许多,宽大的袍服更显空荡,但他只是那样随意地站着,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压,便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
他竟强撑着病体,来到了这里!
那西域美男被他目光一扫,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捧酒的手微微一颤,酒液晃动。
萧隐的目光,并未在美男身上停留太久,而是缓缓移向御座上的沈璃。
他的眼神深邃,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野兽护食般的独占欲。
他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抬起手。
他的指间,不知何时拈起了一支用来批红的朱笔。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萧隐步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下御阶,来到那僵立原地的西域美男面前。
美男被他迫人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萧隐伸出另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扣住了美男的下颌,力道之大,令其无法挣脱,被迫抬起了头,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随后,在满殿死寂之中,萧隐手腕悬动,以朱笔为刀,饱蘸浓艳的朱砂,在那美男的额头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一个铁画银钩、凌厉逼人的——
“萧”!
朱砂如血,烙印在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美男浑身剧颤,眼中充满了恐惧与羞辱,却在那双冰冷眸子的注视下,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
萧隐松开手,任由那美男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他丢掉朱笔,目光再次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落回沈璃身上,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字字如冰锥,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碰她者……死。”
一句话,三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宣示与杀意。
殿内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刻意放轻了。
西域使团众人面如土色,冷汗涔涔。
沈璃始终端坐着,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直到萧隐说完那句话,身形微晃,似乎有些脱力时,她才缓缓站起身。
她没有去看地上那个额带屈辱印记的美男,也没有理会惊惧的使团,而是步下御阶,走到萧隐面前。
她仰头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因强撑而微微急促的呼吸,看着他眼底那未散的戾气与深藏的、几乎要溢出来的不安。
忽然,她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打破了殿内凝固的气氛,带着几分无奈,几分了然,甚至……几分难以言喻的纵容。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旁若无人地,轻轻点在他心口那枚锁魂钉的位置。
指尖感受到那玉质钉身的微凉与其下他并不平稳的心跳。
然后,她抬起那根手指,指尖上仿佛还沾染着他心口的微凉。
她侧头,看向旁边御案上那方尚未收起、墨迹未干的砚台,伸出食指,轻轻蘸了一点浓黑的墨汁。
在萧隐深沉的目光注视下,她将那蘸了墨汁的指尖,重新点回他心口的锁魂钉上,动作轻柔,如同触碰易碎的珍宝。
一点浓墨,落于玉白的钉身,晕开一小片暗色。
她抬眸,迎上他复杂的视线,唇角弯起一抹狡黠而明艳的弧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带着一丝戏谑:
“王爷的醋……”
她指尖在那墨点上轻轻摩挲,语气慵懒:
“比这钉毒还烈?”
是质问,更是调侃。
是在说他这坛陈年老醋,比他心口那要命的锁魂钉,毒性更猛,更让她……无可奈何,又甘之如饴。
萧冥身体微微一僵,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颜,看着她眼中那洞悉一切却又全然接纳的光芒,心口那因动怒而隐隐躁动的锁魂钉,竟奇异地平复了几分。
那翻涌的戾气与不安,在她这看似责备实则纵容的举动下,悄然消散。
他猛地伸手,抓住了她那只沾着墨汁、停留在他心口的手,紧紧握住。
“知道就好。”他哑声道,目光沉沉,锁住她的眼眸。
四目相对,无需再多言语。殿内众人,包括那瘫软在地、额带“萧”字印记的美男,仿佛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
一场可能引发外交风波的事件,就在沈璃这轻描淡写的一点墨、一句调侃中,化为无形,却又更深地,将两人捆绑在一起。
醋海沉舟,墨刑烙情。
他的独占,她懂。
她的纵容,他受。
这世间万千风景,终究不及彼此眼中,那唯一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