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之夜过去,锁魂钉的反噬被强行压下,萧隐肩头那处自残的伤口在军医精心照料下开始结痂。
而离魂散的毒性也因那夜剧烈的能量冲撞意外地消散了几分,他人虽仍虚弱,却终于摆脱了长久的昏迷,恢复了清醒。
只是帅帐之内,气氛依旧沉凝。
那夜的血腥、痛苦与失控,如同无形的烙印,刻在两人心头。
沈璃守在他榻前,递过汤药时,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的,两人俱是一顿,却谁都没有先开口。
有些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不再是并肩作战的盟友,也不是泾渭分明的主帅与郡主,那夜她咬住钉尾的决绝,他嘶吼出的自厌,将某种隔阂彻底击碎,露出底下更为赤裸、也更为复杂的东西。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萧隐已能下榻缓步行走。
他披着外袍,立于帐门前,望着远处漠北特有的、苍凉而壮阔的落日。
沈璃站在他身侧,沉默着。
忽然,萧隐转过身,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
那是一支素银簪子,样式简洁,唯有簪头镶嵌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玉石。
那玉石色泽温润,却并非寻常的翠绿或羊脂白,而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内里仿佛蕴藏着流动血丝的暗红色,在夕阳余晖下,折射出奇异而瑰丽的光彩。
正是他那夜剜下的、那块莫名化作玉质的肩头血肉。
“军中匠人粗略打磨了一下,”萧隐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他抬手,将簪子轻轻插入沈璃略显松散的发髻间,动作缓慢而郑重,“抵不上京城巧匠的手艺,胜在……独一无二。”
冰凉的玉石贴上头皮,沈璃身体微微一僵。
她能感受到那玉石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的体温,或者说,是他那夜决绝痛苦的气息。
这哪里是簪子,这分明是他的一块血肉,是他疯狂与痛苦的结晶,如今,却成了他赠与她的……聘礼?
她抬眸,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
那里不再有血色的狂乱,只有一片沉静的、如同暗夜深海般的幽光,映着她微微愕然的面容。
“聘礼……”他指尖拂过簪尾,轻轻调整了一下位置,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收了。”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药味的清苦和他本身凛冽的气息,声音压低,含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劫后余生的喑哑与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该验货了?”
沈璃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验货?验什么?验他这副刚从鬼门关抢回来、带着钉痕与剜肉之伤的身子?还是验他那颗在绝望狂乱中嘶吼着“配不上”、如今却以血肉为聘强横地递到她面前的心?
一股说不清是恼怒、是悸动、还是酸涩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看着他衣襟微敞处隐约透出的、缠绕肩头的绷带,以及绷带之下,那枚沉寂却依旧存在的锁魂钉痕。
她忽然伸手,不是推开他,而是猛地扯开他本就松垮的衣襟!
动作粗暴,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狠劲。
衣襟散开,露出他线条分明的胸膛和紧实的腰腹。
肩头厚厚的绷带刺目无比,心口处那枚玉白色锁魂钉的痕迹清晰可见,如同一个永恒的标记。
新伤叠着旧痕,无一不在诉说着他过往的惨烈与那夜的疯狂。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上那枚钉痕。
冰冷的触感之下,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日那灼人的震颤和几乎将两人都摧毁的痛苦。
“验什么?”她抬起眼,直视着他,眸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意的弧度,“烂命一条,朝不保夕……”
她的指尖顺着钉痕下滑,划过他心口的皮肤,留下一点微凉的痒意,最终停在他坚实的心跳处。
“赌你……”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我亏了。”
不是嫌弃,不是拒绝,而是一种更深的、与绝望交织在一起的认命和孤注一掷。
她看清了他的满身疮痍,知晓了他背负的诅咒与痛苦,却依然站在这里,用最狠的话,说着最无法回头的事实——她押上的,是自己的全部,去赌他这个看似必输的局。
萧隐的身体骤然绷紧,他看着她,眸中深海掀起巨浪,那里面翻涌着痛楚、动容,以及一种被这句话彻底点燃的、近乎毁灭性的占有欲。
他猛地握住她停留在他心口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
“亏了……”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低哑得可怕,“也得赌下去。”
两人目光交缠,如同搏斗的兽,谁也不肯先退让半分。
那根以血玉为簪的“聘礼”,在沈璃发间散发着幽幽的光。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亲卫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和通报声:
“报——王爷,郡主!漠北铁矿新炼制的第一批玄铁兵器,已送达营外!”
这声通报打破了帐内几乎要令人窒息的对峙。
沈璃率先收回手,顺势将萧隐散开的衣襟拢好,动作自然,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交锋从未发生。
她转身,面向帐门,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抬进来。”
几名军士抬着几个沉重的木箱入内,打开箱盖,里面是崭新出炉的刀剑枪矛。
兵器的形制与寻常无异,但通体呈现出一种沉黯的玄黑色,在帐内光线下几乎不反光,却自有一股森然的寒意透出,刃口处流动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幽芒。
萧隐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他走上前,拿起一柄玄铁短刃,指尖抚过冰冷的刃身。
当他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心口的锁魂钉位置时,那枚沉寂的钉子,竟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冰遇到了火,带着一种本能的排斥与忌惮。
萧隐动作一顿,眼底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化为深沉的思量。
沈璃也注意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她看向箱中那些沉默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玄铁兵器,又看了看萧隐心口的位置,眸中光芒闪动。
以血玉为聘,是情感的纠缠与认定。
而这意外发现能克制锁魂钉的玄铁,则是他们向命运、向所有敌人,掷出的又一重筹码。
江山为赌局,他们已押上彼此。
如今,利器在手,这盘棋,终是要走到图穷匕见的那一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