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的“千金坊”,活像一头被欲望撑得鼓胀的巨兽,蛰伏在京城最繁华也最肮脏的暗影里。
空气粘稠得化不开,浓重地混杂着廉价脂粉的甜腻、男人汗腺蒸腾的酸腐、劣质烟草的呛辣,以及无数金银铜板在赌徒掌心反复摩挲后留下的、一种令人作呕的金属腥气。
巨大的喧嚣如同实质的海浪,一波波冲击着耳膜——骰子在骨瓷盅里疯狂跳跃的脆响、牌九被重重拍在桌面的闷响、赢家狂喜的嘶吼、输家绝望的哀嚎,还有那些穿梭其间的、衣衫暴露的女侍,用甜得发腻的嗓音劝酒的娇笑……这一切共同发酵,蒸腾出一种令人头晕目眩、血脉贲张的堕落浊气。
在这片欲望的泥沼中心,一张铺着猩红绒布的赌台旁,气氛却诡异地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沈璃一身玄青男装,束胸裹得极紧,勾勒出少年般单薄却利落的身形。
她脸上刻意涂抹了暗色膏脂,遮去了过于精致的轮廓,只余下一双眼睛,在昏暗摇曳的烛火下,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冰的星辰,冷静得与周遭的狂热格格不入。
她修长的手指上,一枚质地温润、内蕴玄机的玉扳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面前那只黑檀木骰盅的边沿,发出清脆又带着某种奇特韵律的“嗒、嗒”声,竟奇异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沈大少爷,”她的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沙哑,带着一丝慵懒的嘲弄,清晰地穿透人声,“您这‘千金坊’的名头,响彻京城。怎么?几局骰子下来,就输得肉疼,想赖账了?堂堂沈府大少爷的赌坊,莫非……输不起?”最后一个字尾音微微上挑,像淬了毒的针尖,精准地扎在对面沈殊的痛处。
沈殊的脸色早已由白转青,再由青涨成了猪肝般的紫红。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跳。
面前原本堆成小山的银票和珠宝匣子,此刻已所剩无几。
他瞪着沈璃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一股邪火夹杂着被当众羞辱的狂怒直冲头顶。
“放屁!”沈殊突然怒发冲冠,如同一头发狂的雄狮,他的怒吼声震耳欲聋,仿佛整个房间都在颤抖。他猛地一掌拍在桌子上,那坚实的木桌竟然也被他这一掌拍得摇晃起来,连骰盅都被震得跳动了一下。
“谁说老子输不起?!区区银钱算个鸟!”沈殊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的呼吸急促而粗重,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沈璃,眼中的怒火仿佛要将她烧成灰烬。
他的右手如同闪电一般迅速地伸进怀中,掏出了一卷用火漆封着的厚厚契纸。那契纸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纸张微微泛黄,但却被保存得很好。
沈殊毫不犹豫地将那卷契纸“啪”地一声拍在猩红的绒布上,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绒布撕裂!
“最后一局!老子押这个!”沈殊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变形,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他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沈璃,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反应。
“盐场?”沈璃的眉梢微微一挑,这个细微的动作几乎难以察觉,但她眼底却掠过了一丝冰冷的锐芒。
她心中暗喜,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那只戴着玉扳指的手突然动了,快如闪电!
黑檀木骰盅在她掌心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砰”地一声巨响,如同惊堂木般狠狠扣在赌桌中央!
力道之大,震得整个桌面都嗡嗡作响,周围的喧嚣都为之一滞。
就在骰盅落下的瞬间,她指间那枚看似普通的玉扳指内,一块微小的磁石悄然发动,一股无形的磁力精准地穿透盅壁,牵动了盅内特制的、内核嵌有微量铁屑的骰子。
“沈大少爷好大的手笔,连朝廷命脉都敢押上赌桌。”
沈璃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凌相击,“不过,盐场虽好,却脏了手。不如……”她身体微微前倾,隔着赌桌,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直刺沈殊那双因酒色和暴怒而浑浊的眼睛,“押你项上那颗人头!如何?”
话音未落,她扣住骰盅的手腕猛地一旋!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哗啦啦啦——!”
三颗骰子在密闭的盅内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疯狂地旋转、跳跃、碰撞!
那声音在死寂下来的赌坊里被无限放大,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脏。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粘在那只漆黑的骰盅上,连呼吸都屏住了。
沈殊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骰盅,仿佛想用目光将它穿透。
他身后的打手和账房先生更是大气不敢出,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终于,骰子旋转的势头渐弱,声音渐歇。
沈璃的手稳稳地按在盅盖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笃定的弧度。
她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仪式感,揭开了盅盖。
三颗殷红的骰子,如同凝固的血滴,静静地躺在黑檀木的盅底。
三个朝上的面,赫然是——三点!六点!六点!
不!
当众人定睛细看时,那“三点”的骰子竟在最后一丝惯性下微微晃动了一下,朝上的面最终定格——又是一个六点!
三个六点!
朱砂点染的猩红六点,如同三只嗜血的眼眸,在烛火下迸射出刺目的红芒!
映得沈殊那张惨白的脸,如同厉鬼!
“豹……豹子头!三个六点至尊!”人群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随即又被更大的死寂吞没。
沈璃缓缓收回手,玉扳指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却冰冷的光泽。
她没有看那刺目的骰子,而是慢条斯理地抬起一只穿着黑色薄底快靴的脚,靴尖带着十足的侮辱意味,轻轻碾过沈殊拍在桌上的那卷江南盐场地契。
“看来,沈大少爷的人头,归我了。”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胆寒。
沈殊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他输掉了盐场!
输掉了沈家在江南的命脉!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然而,沈璃的话还没完。
她碾着地契的靴尖停住,那只没戴扳指的手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