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府的书房,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松烟墨与冷冽龙涎香混合的味道,却压不住那份沉甸甸的、一触即发的紧绷感。
烛影在四壁高大的书架上投下摇曳的暗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萧隐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玄色蟒袍在烛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衬得他俊美无俦的面容愈发冷硬如冰雕。
他修长的手指间,拈着一支饱蘸了浓稠朱砂的紫毫笔,笔尖悬停在铺展在案上的一张特制羊皮卷上方。
那羊皮卷边缘以金线压纹,中央空白处,只待落下那决定数万将士命运的一笔——正是《裁撤沈家军三成兵员及相应粮饷令》。
沈璃站在书案对面,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与这深沉的王府书房格格不入。
她背脊挺直,如同风雪中不肯折腰的青竹。
那双曾映照过漠北风沙与江南烟雨的眸子,此刻沉静如古井,唯有在烛光跳跃掠过眼底时,才泄出一丝深埋的锐利寒芒。
她刚刚从西郊废矿道的血腥截杀中归来,衣袂间似乎还残留着硝烟与铁锈的冷硬气息。
腕间那道新受的墨刑红痕,在素纱衣袖下若隐若现,如同一条屈辱的枷锁,却又隐隐透着不甘的反抗。
萧隐的目光并未落在羊皮卷上,而是沉沉地锁在沈璃脸上,那眼神深邃难测,带着审视与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缓缓伸出左手,并非去取笔,而是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攥住了沈璃的右手手腕!
力道之大,让沈璃腕间那道尚未完全结痂的墨刑红痕瞬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烙铁烫过。
“明日午时之前,”萧隐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字字如冰锥,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令人窒息的寒意,“沈家军裁撤三成兵员、削减相应粮饷的军令,必须抵达北境大营。”
他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迫使她感受那份不容置疑的命令,“这道令,本王要你——沈璃,亲自署名签发。”
他的指尖灼热,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滚烫的温度,与他冰冷的话语形成诡异而危险的对比。
那力道,那温度,仿佛要将“沈璃”这两个字,连同沈家军数十年的荣耀与数万将士的生计,一同烙印在这张冰冷的裁军令上,刻进历史的耻辱柱。
剧痛与巨大的屈辱感如毒藤般瞬间缠绕上沈璃的心脏。
她眼底的寒冰骤然碎裂,迸射出凌厉的怒火!
没有任何预兆,她猛地发力,手腕以一种刁钻的角度狠厉一旋,硬生生从萧隐铁钳般的大掌中挣脱!
“嘶啦——”
动作带起的劲风,恰好扫过书案上那盛满朱砂的砚池。
殷红如血的浓稠墨汁被她的衣袖带起,如同数点骤然迸裂的血珠,飞溅而出!
“啪!啪!啪!”
几点刺目的红梅,不偏不倚,正正绽放在萧隐玄色蟒袍的前襟之上!
那浓烈的朱砂红,在深沉如夜的玄色底料上晕染开来,异常妖异夺目,像极了战场上刚刚溅落的、还带着体温的鲜血。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侍立在阴影里的暗卫,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
萧隐低垂着眼帘,看着自己衣襟上那几点突兀的“红梅”,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翳,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唯有下颌线,似乎绷紧了一瞬。
沈璃却看也不看那几点朱砂。
挣脱桎梏的右手,纤细的指尖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毫不犹豫地探向书案上那方尚在微微晃动的朱砂砚池!
她的指尖瞬间浸没在那片浓稠、温热、象征着权力与血腥的殷红之中。
紧接着,在萧隐抬眸的瞬间,在暗卫们惊愕的目光中,沈璃倏然倾身!
她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带着凛冽的香风与浓重的朱砂气息,逼近萧隐!
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瞳孔中自己染血的倒影。
她那只沾满朱砂的手指,快如闪电,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按在了萧隐刚刚攥过她手腕、此刻尚摊开在书案边缘的左手掌心之上!
指尖如刀,饱蘸朱砂,在他宽厚、带着薄茧的掌心肌肤上,急速游走!
那动作没有丝毫旖旎,只有冰冷的算计与刻骨的杀意。
朱砂的粘腻与指尖的冰凉,在他掌心划出清晰的轨迹。
转瞬之间,一柄线条凌厉、锋芒毕露的滴血匕首的轮廓,便赫然出现在萧隐的掌心!
匕首的尖端,正对着他掌心的生命线,那滴落的“血珠”,更是朱砂最浓重的一笔,仿佛随时会滚落。
“摄政王想要的东西,在赵澈那颗项上人头里。”
沈璃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在暗夜里吐信,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清晰地送入萧隐耳中,“当宰辅赵澈的头颅,高悬于京都城门示众之时……”她按在他掌心的染血指尖,猛地用力,如同要将那柄朱砂匕首狠狠按进他的血肉。
同时,她的指尖顺着他的掌心,带着朱砂的黏腻与血的错觉,一路向上,最终狠狠按在了他玄色蟒袍覆盖下的、强健胸膛的心口位置!
指尖下的心脏,沉稳有力地搏动着。
“这柄刀,”她抬起眼,目光如同淬毒的冰棱,直刺萧隐深不见底的眼眸,“自会剜出你要的——那份‘遗诏’的下落!”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激起无形的涟漪。
萧隐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掌心和心口那朱砂的冰凉触感,与沈璃指尖传递来的决绝杀意,交织成一种奇异而危险的刺激。
他没有立刻抽回手,反而任由她的指尖按在自己心口,感受着那隔着衣料传来的、属于她的冰冷与力量。
他深邃的目光锁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那张清丽却写满倔强与仇恨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就在这无声的、充满爆炸性张力的对峙时刻——
“报——!”
一声急促而刻意压低的禀报声打破了书房的死寂。
一名身着夜行衣、气息微喘的暗卫如鬼魅般出现在门口,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封密封的蜡丸。
萧隐的目光终于从沈璃脸上移开,投向门口。
他缓缓地、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将被沈璃画了朱砂匕首的左手收回,置于眼前,指尖轻轻摩挲着掌心那未干的、带着粘腻触感的朱砂图案,仿佛在品味一件新得的玩物。那动作狎昵又充满掌控欲。
“说。”他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喜怒。
“启禀王爷!”
暗卫的声音带着夜风的寒气,“探得确切消息,宰辅赵澈今夜亥时三刻,将借为母祈福之名,秘密出城,于西郊废弃的‘黑石矿道’内,接见江淮三大盐商魁首!
所谋之事,恐与盐税、军饷有关!”
“黑石矿道……”萧隐低声重复了一遍,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他摩挲掌心的动作停下,目光重新落回沈璃脸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仿佛在衡量她这把刚刚自荐的“刀”,是否足够锋利,又是否值得信任。
突然,他右手在书案下方某个暗格处轻轻一拍。
“咔哒”一声轻响,他随手从暗格里抓出一物,看也不看,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猛地甩向沈璃!
那物件在空中划过一道沉重的暗金色弧线,带着破空之声,精准无比地砸进沈璃怀里!
入手冰凉沉重,棱角分明。
沈璃低头一看,瞳孔骤然紧缩——那是半枚虎符!
玄铁铸造,猛虎盘踞,獠牙狰狞,正是能调动萧隐麾下最精锐、最神秘、也最嗜血的“玄甲铁骑”的信物!
“赵澈,”萧隐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本王要活的。”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紧紧缠绕着沈璃,“带上玄甲骑,去西郊废矿道截杀。亥时三刻之前,本王要看到活着的赵澈,出现在地牢。”
沈璃握着那半枚冰凉刺骨的虎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愤怒瞬间冲上头顶。
她猛地抬头,眼底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唇角勾起一抹充满讽刺的冷笑:
“裁我军权,削我根基,断我沈家军数万将士生路……”她一字一顿,声音如同碎冰相撞,“转手又借我这把‘刀’,去替你铲除政敌?萧隐,这算盘打得可真是响彻九霄啊!”
“刀”字出口的刹那,书房内的烛火似乎都随之猛地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