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老式单位房的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光线柔和地笼罩在蜷缩在旧沙发上的江辰身上。
浓烈的酒意如同厚重的潮水,将他拖入了意识的最深处,却也奇妙地冲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在酒精的催化下,现实的失意、职场的倾轧、家庭的沉闷,都暂时退去了。
他的梦境,挣脱了中年躯壳的束缚,轻盈地飘回了那个永远带着金色光晕的年纪——高中时代。
不是压抑的电视台演播室,而是那条走了无数遍的、从家通往县一中的林荫道。
时间是夏末秋初的黄昏,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光线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最后的香气,混合着傍晚炊烟的味道。
他不再是那个疲惫、焦虑的中年人江辰,而是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背着沉甸甸书包的十七岁少年。
身边,走着一个穿着同样校服、扎着清爽马尾辫的女孩——宋萍。
梦里的宋萍,面容清晰而生动,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未经世事的清澈和羞涩。
她微微侧着头,听着身边的少年眉飞色舞地讲着班里刚发生的趣事,或是讨论一道难解的数学题。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浸在溪水里的黑葡萄,嘴角总是噙着一抹浅浅的、温柔的笑意。
“江辰,你快看,今天的夕阳真美。”
梦里,宋萍指着天边那抹绚烂的晚霞,声音清脆得像风铃。
“嗯!”少年江辰用力点头,心里涨满了单纯的快乐,“以后我们天天一起看夕阳,然后去上晚自习。”
没有生活的重压,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没有对未来的迷茫。
只有并肩而行的默契,只有课本和梦想,只有眼前这个女孩身上散发的、淡淡的肥皂清香。
江辰在梦里,感到了久违的、纯粹的开心,一种几乎要被现实磨平了的轻松和愉悦。
……
客厅里,江妈妈因为不放心儿子,夜里起来看了几次。
这一次,她正准备给江辰掖一掖滑落的毛毯,却听到儿子在睡梦中发出模糊的呓语,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她许久未见的、松弛而真实的笑容。
她凑近了些,屏息细听。
只听见江辰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带着少年般依赖和眷恋的轻柔语气,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宋……萍……”
江妈妈的手猛地一顿,心里“咯噔”一下。
宋萍。这个名字,她记得。
那是儿子高中时关系最好的女同学,一个文静、秀气的女孩,来过家里几次,很有礼貌,学习成绩也好。
她印象中,儿子和这个宋萍相处时,眼神都不一样,亮晶晶的,充满了朝气。
那时她还暗暗想过,两个孩子要是能一起考上大学,说不定能成。
但后来,高中毕业,好像就没了下文。
儿子去了省城读大学,再后来工作、结婚,这个名字就再也没被提起过。
如今,在儿子醉酒深眠的深夜,这个名字竟然如此清晰地、带着情感地从他口中溢出。
江妈妈看着儿子在梦中那毫不设防的、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笑容,再联想到他今晚醉酒的失态和白日在单位可能遇到的烦闷,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是现实太苦,所以才在梦里回到最甜的过去吗?
这个宋萍,在儿子心里,到底占据着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她没有叫醒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把毛毯仔细盖好,忧心忡忡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这个发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
清晨六点半,阳光透过老式窗帘的缝隙,唤醒了宿醉的江辰。
他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喉咙的干渴中醒来的。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又陌生的环境——不是自己那个装修现代却冰冷的新家,而是父母家客厅略显陈旧的天花板,身下是那张有着独特气味的旧沙发。
“我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他意识清醒后的第一个念头,充满了茫然。
记忆像是断了片,最后清晰的画面停留在和周少雄在烧烤摊碰杯,之后便是混沌一片。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因为头晕和浑身酸痛而倒吸一口凉气。
这时,江妈妈端着杯温水从厨房走出来,看到儿子醒了,脸上露出关切又带着点责备的神情:“醒了?头疼吧?喝点水缓缓。”
江辰接过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才感觉喉咙舒服了些。他揉着太阳穴,困惑地问:“妈,我……我怎么睡这儿了?昨晚……”
江妈妈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把事情经过简单告诉了他:“昨晚你喝得烂醉,是周雄把你送回来的。他说太晚了,送你回自己家不方便,就把你拖到这儿来了。你呀,多大的人了,还喝成这样,少雄费了好大劲才把你弄上来。”
江辰听了,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心里对周少雄又是感激又是无奈。
他低下头,闷闷地说了声:“哦……给爸妈添麻烦了。”
客厅里沉默了片刻,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叫声。
江妈妈看着儿子低垂的脑袋和疲惫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问出口。她装作不经意地,用尽量随和的语气,仿佛只是闲聊般提起:
“小辰啊,昨晚……你睡着以后,说梦话来着。”
江辰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母亲:“啊?我说什么了?”
他完全没印象。
江妈妈注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地、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你好像在叫一个名字……叫‘宋萍’。”
“宋萍”这两个字,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江辰混沌的记忆和故作镇定的外壳。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瞳孔几不可察地放大了一下,脸颊甚至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那个在梦里如此清晰、如此温暖的名字,被母亲在这样一个清醒的、现实的清晨提起,带来一种强烈的、近乎羞耻的暴露感。
他几乎能感觉到梦里那条林荫道的夕阳余温,和此刻现实中的冰冷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但他迅速反应了过来。
多年的社会历练和下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立刻启动。
他不能让母亲,更不能让自己,去深究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那是一个早已被封存、与现在的生活格格不入的潘多拉魔盒。
于是,他立刻皱起眉头,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困惑和茫然,用力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宿醉后的沙哑和刻意的不确定:
“宋萍?有吗?”
他抬手用力揉了揉额角,仿佛在努力回忆,“妈,我昨晚喝太多了,脑子现在还是一团浆糊,什么都记不清了。可能……可能就是胡乱做梦,瞎喊的吧。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是高中同学吗?太久远了,都没联系了。”
他的表演堪称完美,将一个醉酒断片后对梦话内容毫无印象、甚至对名字本身都感到模糊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江妈妈是何等人物,看着儿子瞬间的僵硬和随即而来的否认,她心里已然明了了几分。
她没有戳穿,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不记得就算了。以后少喝点酒,伤身体。我去给你热点粥,喝了胃会舒服点。”
说完,她转身走向厨房,留给江辰一个沉默的背影。
江辰看着母亲的背影,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但内心却远不如表面那么平静。
宋萍。这个名字,连同那个夕阳下的梦境,像一颗被重新投入心湖的石子,虽然迅速沉底,却搅动起了沉积多年的泥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