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不办丧事,只开席
风雪止于哀丘陵外三里,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界限生生截断。
天地之间,唯独这片坟场如闹市般喧嚣——黑棚连绵成片,幡旗猎猎作响,纸钱在无风的空中缓缓打旋,像一群不肯安息的魂灵。
陆野背着“问罪锅”,一步步踏入这死人做买卖、活人争香火的地界。
脚下的冻土硬得像铁,每一步都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他肩上的锅不重,却压着整个废土最深的禁忌:味道,正在成为新的神谕。
骨贩子捧着密封罐沿街叫卖,嗓音尖利:“苏夫人脑髓酿,一口梦见前世债!限量一坛,识货的来!”罐中液体泛着幽绿光泽,隐约可见一团灰白色絮状物悬浮其中,微微搏动,如同尚有余温的记忆。
人群骚动,几名披着斗篷的觉醒者围上前去,眼中闪烁着贪婪与敬畏交织的光。
有人低声议论:“听说喝下这酒,能听见苏家主母临终前的最后一念……值一枚王阶元核。”
角落里,回音郎跪在泥地,双手抱头,嘴唇颤抖:“……别看……别回头……”每一个字吐出,他的瞳孔就黯淡一分,像是灵魂正被一点点抽离。
旁边路人漠然走过,只当他是又一个疯掉的低等拾荒者。
可苏轻烟听得浑身一震。
她站在陆野身侧,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指节发白。
三年了,从母亲被宣告“自愿赴死”的那一刻起,她就没再听过一句完整遗言。
家族覆灭,证据湮灭,连墓碑上刻的都是别人写好的台词。
她声音极轻,几乎被风吞没:“她走前……真的没留下一句话?”
陆野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伸手,轻轻摩挲锅底。
那里,蓝火尚未完全熄灭,仍在深处缓慢搏动,像一颗沉睡的心脏。
他感受到那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共鸣——来自他曾尝过的所有记忆,来自那些被系统记录、又被他亲手还原的味道。
他笑了,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话不在嘴里,在味道里。”
子时将至。
寒雾渐浓,坟场上方浮起一层阴冷的灰霭,仿佛整片墓地正在缓缓呼吸。
就在众人以为这场闹剧即将进入“招魂仪式”时,陆野突然抬脚,在苏母墓前三步处重重一踏。
“咚——”
一声闷响,地面竟裂开一道细缝。
他从背后取出一柄锈迹斑斑的铁锤,那是他在旧城废墟里捡来的厨工遗物,曾用来敲碎冻肉。
此刻,他高举铁锤,对着虚空划下一条无形的线。
“北为祭,南为醒。”
锤落大地,尘不起,风不扬,可所有人都觉得心头一震,仿佛某种规则已被强行改写。
北侧,他铺开一块黑布,摆上七碟冷菜——清蒸菱角、酱焖 tofu、油泼青笋、糖醋小排……全是当年苏府忌日必上的供菜。
色香味皆复刻自他舌尖记忆,一丝不差。
甚至那盘腌萝卜的切法,都与苏母生前最爱的样式分毫不差。
而南侧,他架起“问罪锅”,锅下紫焰升腾,锅中汤水翻滚,辛辣刺鼻的香气冲天而起,竟将四周弥漫的阴雾逼退数尺。
围观者哗然。
“这是干什么?祭品还能分两半?”
“他疯了!亡魂要的是哀,不是热锅旺灶!”
骨贩子怒不可遏,冲上来一把掀向南侧灶台:“你这是搅局!坏了规矩,今晚谁也别想听见亡者低语!”
陆野眼都没眨,反手一掌拍在锅身。
“轰!”
一股紫焰喷涌而出,如龙抬头,直扑骨贩子面门。
那人惨叫一声倒飞出去,怀里的密封罐炸裂,脑髓酿洒了一地,瞬间蒸发成腥臭绿烟。
“规矩?”陆野冷笑,目光扫过全场,“死人吃的饭,不该由活人定价。”
话音未落,第一道“招魂酿”已被哭丧人端上北桌。
那是由哭婆子亲制的冥酒,号称能引通阴阳。
酒入杯,泛出幽绿光晕,一名自诩通灵的术士当场饮下,双目骤然翻白,口中喃喃:“娘……我好冷……我在下面……好黑啊……”
场面顿时肃穆,众人屏息,以为亡魂已至。
唯有陆野,耳朵微动。
他听到了别的声音——来自地底深处,一道极其规律的脉冲,正沿着土壤纹理悄然逼近。
命息预感在脑海中炸响:三息内,地下将爆发“哀味素”共振波,这是操控人心悲意的神经毒素,专为制造集体幻觉而设。
早有准备。
他猛拍锅身,一声巨响如钟震耳!
紫焰化作一道螺旋气流,卷起空气中残留的一缕声音——那是小炭条临死前最后一句呓语:“好甜……”被系统封存,此刻借火焰之力释放。
“甜”撞上“哀”,如烈火焚霜。
那术士猛然睁眼,呕出大口黑血,惊恐嘶吼:“这哪是亡者之声?是饿鬼在啃我的肠子!我看见了……他们在吃自己的舌头!”
人群大乱。
而陆野静静站着,锅火映着他半边脸,明暗交错。
北桌七碟未动,南锅一汤沸腾。
他抬头望向墓碑阴影深处,低语如判:
“该醒的人,今晚必须醒来。”风雪虽止,哀丘陵的寒意却愈发刺骨。
哭婆子从墓碑阴影中缓缓爬出,像一具被怨念拖回人间的腐尸。
她佝偻着背,脖颈扭曲成诡异的角度,舌根处那条漆黑如墨的蛇信“嘶”地弹出,舔过干裂的唇角,眼中燃烧着经年不散的恨火。
“你们这些贵族……活着时一口饭都不肯施舍穷人,死了倒有人争着闻你们的味道?”她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锈铁,每一个字都带着腥臭的怨毒,“可笑!可悲!可恨!”
她猛地掀开破旧衣袍,胸口赫然嵌着半截玉簪——青玉为骨,雕工精巧,簪头一朵梅花栩栩如生,正是苏家主母的信物。
“那晚……我躲在窗外。”哭婆子眼中泛起血泪,声音却低沉下来,仿佛重回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咬破了嘴唇,硬是一声没哭。就为了不让女儿听见动静……她说:‘轻烟还在睡觉,别吵她。’”
苏轻烟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三年来压在心头的迷雾、质疑、不甘,在这一刻轰然炸裂。
她踉跄一步,几乎跪倒,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冻土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原来母亲不是懦弱赴死,而是……选择了沉默的守护。
陆野站在原地,目光却已冷如寒铁。
他一步步走向哭婆子,脚步沉稳,肩上的“问罪锅”微微震颤,锅底蓝火悄然转为暗紫。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将那半截玉簪轻轻拔下。
哭婆子嘶吼:“你还敢碰它?这是她的痛!她的血!她的命!”
陆野淡淡道:“所以,该烧了。”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玉簪已被投入“问罪锅”中!
“轰——”
紫焰冲天而起,火焰竟在空中凝成一道虚影:
苏母端坐堂中,素衣如雪,面容平静。
仆人退下,门扉紧闭。
她亲手打开一只瓷瓶,将无色液体倒入茶盏,饮下前,嘴角微扬,低语如风:
“轻烟……快跑。”
影像一闪即逝,火焰重归锅中,但那一句轻语,却如刀刻般烙进每个人心底。
苏轻烟双膝一软,终于跪倒,泪水汹涌而出,却不再有压抑的呜咽,而是释然的痛哭。
陆野却未停手。
他抬起右手,指尖一划,鲜血迸出,滴入沸腾的汤中。
血珠落地无声,入锅却激起一圈赤金涟漪。
“醒魂露”本是系统奖励的秘药,专破幻术迷障,此刻与陆野之血交融,竟泛起玫瑰色泽的光晕。
他从怀表夹层取出一小撮灰烬——那是三年前苏府大火后,他在废墟灶台里找到的、唯一未燃尽的玫瑰花瓣残骸。
据说是苏母最爱的香料,每年忌日都会撒入供饭。
如今,这灰烬混入汤中,随火焰翻滚,香气渐起。
不再是哀怨,不再是悲鸣。
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甜。
像是春雪初融时屋檐滴水的声音,像是老屋深夜灶火重燃的暖意,像是母亲轻拍孩童入睡时哼唱的摇篮曲。
远处乌云裂开一线,晨光斜照,正正落在苏母墓碑之上。
哭婆子猛然仰头,发出凄厉惨叫:“不可能!死人不会笑!他们只会哭!只会痛!只会怨!”
她舌根的蛇信“啪”地断裂,黑血喷涌,整个人抽搐着向后倒去。
她胸口的皮肤下,无数细小的黑色菌丝疯狂蠕动——那是“泣泪菇”的寄生根系,靠吸食悲伤为生,此刻竟因这“解脱之味”而剧烈排斥,根根爆裂!
整座坟场开始震动。
地下深处,成片的“泣泪菇”根系如遭灼烧,疯狂抽搐,释放出大量“哀味素”,试图反扑。
空气中弥漫起灰绿色的雾气,企图重塑集体幻觉。
但陆野早有准备。
他猛然抓起锅柄,双臂一振,锅中汤汁如瀑腾空!
“哗——”
赤红雨幕倾天而降,洒落北桌七碟冷菜,也泼向南桌沸腾灶台。
黑白两界,皆被浸染。
刹那间,所有“招魂酿”尽数沸腾炸裂!
那些饮下冥酒之人,抱头嘶吼,眼中泪水混着血水淌下——但他们看到的,不再是虚构的亡者低语,而是真实记忆的洪流:
那夜政变突至,黑甲军破门而入。
苏母亲手锁死内室门,将一枚解药塞进奶娘手中,轻推她入密道。
她整理衣襟,端坐主位,接过毒酒时,甚至微笑了一下。
“我若不死,他们便不会放过轻烟。”
记忆如刀,剖开谎言。
人群颤抖,有人跪地痛哭,有人怒吼质问,更有觉醒者双目赤红:“我们被骗了!这场‘自愿赴死’,根本是政治献祭!”
就在此刻,系统深处传来一声闷响,仿佛古老灶膛被重新点燃。
陆野低头,只见“问罪锅”灶膛内,缓缓析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黑色酒石。
它通体幽黑,表面却流转着奇异纹路——一半如泪痕蜿蜒,一半似笑纹舒展,悲喜交织,宛如命运本身的印记。
【风味结晶·第一枚】
【由极致悲恸与彻底释然对冲生成】
【可唤醒沉眠意识,或……逆转生死界限】
陆野将其拾起,轻轻放入怀表夹层,与玫瑰灰并列。
他环视全场,目光如炬,声音不高,却压下所有喧嚣:
“这顿饭,我不请客。”
“我是来结账的。”
晨光微明,坟场残留赤红雨迹,如大地流过的血泪。
陆野将“风味结晶”嵌入“问罪锅”锅沿,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刹那间,锅火骤变——忽蓝忽红,交替闪烁,如同呼吸。
空气中浮现出一行残影文字,断续飘摇,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低语:
“你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