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行了,各位兄台胆子真大!”一直醉得晕头转向的周砚知此刻酒醒了些,伸手在桌上叩了叩,提醒众人道:
“这里是官驿,官驿啊各位爷!胆子这么大,真不怕明儿天一亮就被官府来人拎出去咯?”
那位老者懊悔得直摇头:“就不该说嘛,不该说!都怪你们!啊我喝醉了,我可啥都不知道!散了散了!”
说完,他吆喝着昆仑奴,快步回到楼上的套间里,“咣”一声闭上门,再也不出来了。
“散了散了!”众人便也这样喊着,纷纷作鸟兽散。那个赵临也不知去向。
人一走,沈寒灯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楚明昭意图上前搀扶,被她挥手推开。金季欢也顾不得别的,跟着她就往后院走。
商纵回身丢了锭银子给店家,劳烦他们帮着收拾,转身跟着金季欢追了出去。
今夜的月亮似乎离得格外近,像是也想听他们说话那样,巨大的一轮,映得整个后院透亮,地面宛如镀了一层白银。
沈寒灯坐在后院的石桌前,两手撑着额头,静静地不说话。她喝得实在有些多,可多年来养成的性格让她即便到此时也没办法畅畅快快哭出来。
“沈姐姐,”金季欢坐到她身边,把抱在怀里的茶壶和几个橘子放到了她面前,开始为她剥橘子:“喝点茶,吃点果子,醒醒酒,然后我扶你上去歇息,可好?”
沈寒灯摇了摇头,却不知该说什么。金季欢也不想再勾起她的伤心事,便只用才恢复不久的手,笨拙地一点点剥开水果。二人坐在月光下不发一语。
商纵等人也赶来了,此时不知上前打扰是否合适,都远远站着看着她俩。
“商大哥、周大哥,你二位应是知情的,对吗?”楚明昭小声问:“我记得你们早先在京里便有交情。”
“嗯,我们知道。”商纵点头,周砚知也补充道:“我和沈寒灯,其实早先是同僚。我曾供职于御史台,几年前盘点,御史台在城外有个几乎无人打理的、用来堆放临时卷宗的院落,我们去清点物品,意外地发现了那里竟然藏有巨额黄金。”
“砚知兄那次表现出色,破了一桩案件,既牵涉朝中大员的贪污事件,又有几桩人命官司。最后廷尉府也介入了。我们就是那时熟悉起来的。”商纵深吸一口气:
“但其实,沈寒灯的身世,我们和她还不熟的时候就知道——整个朝廷应该,都知道吧?”他转向周砚知,周砚知肯定地点点头:
“说起这事儿,真是咱们陛下他日青史留名的一桩伟业啊……允许女子参加科考,允许女子入朝为官。我家两个孩子都是女娃,说实话,我真的不希望她们将来只能寄希望于嫁得良人这一件事上。老大读书很用功,她说,想像沈姨姨一样,也当女官。”
“家父被斩首那年,我才三岁。”沈寒灯突然开口了,众人于是都噤了声,纷纷围坐到桌前。楚明昭解下外袍给她披上,接过金季欢正在剥的橘子,一边劝她喝点茶水,一边细心地把橘瓣儿上的白筋都扯掉。
“沈家世代占卜,有家传《星变录》一本,靠它推演吉凶祸福,每占必准。家父死后,母亲将之焚毁,对我说,窥天者命浅,演寿者福薄。她怕我记着此事,钻牛角尖硬要去承袭些什么。”
“你母亲做得对。”金季欢哽咽了:“沈姐姐你和我一样,有气性,也犟着呢,倒退个十年八年的,如果那本书还在,你一定会去学、还要认真学。”
沈寒灯被她逗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你这刁丫头,怎么知道我犟?我在你面前,可向来都是由着你胡来的。”
“商纵说,他打不过你。你年纪和他也差不多,且女子天生力量就弱势一些,可你的武功造诣在他之上,说明你练得勤。可沈姐姐你并非武将,而是文官,按理来说这武功不学都行;你不仅学了,还这么厉害……”
金季欢红着脸小声道:“没点儿犟,做不到这样的。”
其他几人都笑了,周砚知笑得格外大声:“你沈姐姐何尝不想当武将!只是陛下念在她父亲蒙冤受戮、母亲又因病早逝,劝她好好保全自个儿,为沈家留点儿血脉,因此她才去了御史台。”
楚明昭突然想起,当时在王府门口救下浑身浴血的沈寒灯,蓦地有些揪心:“可你现在,也一直在以身涉险呀!或许你应该听陛下的,守护你自己,就是守住整个沈家……”
“血脉不血脉的,不是很重要。”沈寒灯打断他,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沈家已经没有了要传承、要守护的东西。沈家如今只余我一人,我做我想做的事、对得起我自己,不就是对得起沈家?”
楚明昭呆呆地咀嚼着这句话,突然笑了,一边把橘瓣喂给沈寒灯,一边认真地点头道:“金师傅说得没错,你是很犟的。挺好。”
语气丝毫不见责怪,甚至透着十足的欣赏。沈寒灯也不避讳,就着他的手吃下了橘瓣。
商纵突然意识到,这个看似清冷难以接近的友人,其实内里是个十分潇洒、不在意周围眼光的人。而在男女之事上,很显然她也没有旁人那么多的顾虑。
她对楚明昭,和对金季欢,都一样——一旦喜欢上了,就会去亲近,自然而然地向对方敞开心扉。
竟原来,看似总是心事重重的楚明昭、和少言寡语的沈寒灯,才是他们之中顾虑最少、动静随心的人;而看似行事直接高效的他自己、和成日里咋咋呼呼的金季欢,反而在许多事上都顾虑重重。
就比如,他有十分的把握金季欢不讨厌自己,可他却做不出那样自然的亲密举动。他甚至可以想象,自己如果突然这么做了,那丫头定然会被惊得跳起。
金季欢的说话声打断了商纵的胡思乱想。
“沈姐姐,你和商纵、和周大哥,你们急着回京吗?”
三人都愣怔了,皆说不急,然后问她有何打算。
“我们留在澜波城,把除夕过了吧,可以吗?”
金小满、朱朗甚至晋璋都一道开心地喝起彩来,商纵宠溺又无奈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你先过了潮远侯那一关,之后的事儿,怎样都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