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号在碧波万顷的东海航行了整整七日。
初时的新奇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对浩瀚海洋的敬畏。陈霄站在船头,望着无边无际的蔚蓝,心中那份自北疆归来后沉淀的认知,正在被全新的环境重新洗刷。
东海与北疆,完全是两个世界。
若说北疆是凝固的寒寂,东海便是流动的炽烈。这里的灵气中蕴含着浓郁的水元与一股奇特的“阳和”之气——不是北疆那种需要拼命汲取的稀薄灵气,而是如海风般无处不在、却又带着某种灼热感的能量。
“这里的日头,确实不同。”
苏璃撑起一柄素色纸伞,挡着越来越炽烈的阳光。她的青木功法在这样充满水汽与阳和之气的环境中运转得有些滞涩,需要更多时间适应。
陈霄点头,目光投向远方海平面。那里,一轮金红色的朝阳正跃出水面,洒下的光芒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将海面镀上一层流动的金箔。更奇异的是,在这日光中,他隐约感受到一丝类似“信仰之力”的波动——微弱,却绵密不绝,如海潮般起落。
“日神崇拜……”他喃喃道,想起了第三卷结束时获得的信息。
第八日清晨,了望台上的水手突然高喊:“陆地!是迎宾岛!”
甲板上的修士们顿时骚动起来。陈霄举目望去,只见海天相接处,一道青黑色的轮廓缓缓浮现。随着距离拉近,那轮廓逐渐清晰——不是想象中单纯的岛屿,而是一片连绵的群岛,主岛如巨龟伏波,周边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礁石与小岛。岛屿上空,有数十道流光穿梭往返,那是修士御器飞行的轨迹。
最引人注目的是主岛最高处,矗立着一座巍峨的白色石质建筑。其顶端并非寻常的飞檐斗拱,而是一轮用某种金色晶石镶嵌而成的巨大日轮雕塑。即便相隔数十里,那日轮仍在晨光中反射着夺目的光辉,隐隐有符文流转。
“那就是东荒海阁设在迎宾岛的‘观日殿’。”旁边一位中年修士见陈霄注视,主动开口搭话,“据说殿中日轮石能聚敛朝阳紫气,在此修行日光类功法,事半功倍。”
陈霄拱手道:“多谢道友指点。在下陈霄,与同伴初来东海,不知这迎宾岛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中年修士打量了他们一眼,见二人气度沉凝,尤其是陈霄虽然收敛了气息,但那双眼睛却有种洞彻事物的清明,心知不是普通散修,便客气道:“原来是陈道友。在下刘焕,是东海‘珊瑚岛’刘家之人。这迎宾岛规矩倒也简单:禁止私斗,若有恩怨可去岛南的‘较技台’解决;岛上所有交易需在东荒海阁设立的‘海市’进行,他们会抽一成税,但保证公平;最重要的——”
他指了指那观日殿:“每月朔望之日,观日殿会有祭司主持‘晨祷’,所有在岛修士皆可参加。据说诚心祷祝者,有机会获得一丝‘日华赐福’,对修炼、炼丹、炼器都有裨益。明日正是望日,道友若感兴趣,不妨去看看。”
“日华赐福?”苏璃轻声重复。
“正是。”刘焕脸上露出崇敬之色,“东海修行界,自古便有祭拜‘日神’的传统。传说上古时期,有金乌巡天,洒落光辉滋养万物。东荒海阁继承的便是这份正统。那观日殿中的祭司,据说能沟通日神之力呢。”
陈霄与苏璃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日神”之说,与北疆获取的信息中提到的“帝俊”、“羲和”、“金乌”体系隐约吻合,但听起来似乎被简化、仪式化了。是时间流逝导致的传承残缺,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谈话间,破浪号已驶入群岛之间的天然水道。海水从深蓝变为清澈的碧绿,能看见水下五彩的珊瑚丛和游弋的鱼群。两侧岛屿上植被茂密,多为耐盐碱的棕榈、椰树,间杂着一些散发灵光的奇异植物。空气中弥漫着海风、花香与某种香料混合的复杂气味。
码头上早已熙熙攘攘。数十艘大小不一的船只停泊,装卸货物的力夫、叫卖的商贩、巡逻的海阁守卫、还有与陈霄他们一样新到的修士,构成了一幅繁忙的海岛画卷。所有人的衣饰都与内陆大不相同——多采用轻薄透气的丝绸、麻纱,颜色鲜艳,裁剪宽松,便于在湿热的海岛活动。许多修士的法袍上绣着浪花纹、鱼鳞纹,或是简化的日轮图案。
“两位道友,就此别过。”刘焕拱手道,“若在岛上遇到麻烦,可来‘珊瑚阁’寻我。刘家在东海还算有些薄面。”
“多谢刘道友。”
告别刘焕,陈霄与苏璃随着人流下了船。脚踏上坚实的石板码头,感受着与北疆冻土、内陆土壤截然不同的、被海水浸润又被烈日烘烤的温热触感,一种“真正抵达异域”的实感才涌上心头。
他们先在海阁设立的登记处办理了临时身份玉牌——一块半个手掌大小的青色玉片,正面刻着“迎宾”二字,背面则有简单的防伪阵法。凭此玉牌可在岛上停留三十日,自由参与升阁大典初选。
“初选三日后在岛中央的‘试炼广场’开始。”负责登记的是一位年轻的紫衣女修,她例行公事地解释道,“规则到时公布。这期间,二位可在岛上自由活动。岛东有供修士暂居的‘海客居’,按院落收费;岛西是海市,买卖修行物资;岛南有较技台和几个小秘境可磨练技艺;岛北是禁区,有海阁重地,勿近。”
接过玉牌,陈霄敏锐地注意到女修腰间悬着一枚小小的金乌形玉佩。那玉佩做工精致,金乌展翅,三足清晰可见,眼中镶嵌着细碎的红宝石,在日光下流转着淡淡的光晕。
“道友这玉佩颇为别致。”陈霄状似随意地说。
女修低头看了眼玉佩,脸上自然地浮现出一丝虔诚:“这是阁中祭司所赐的‘日神护符’。东海风浪诡谲,有日神庇佑,航行便多了几分安心。”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二位若是久留东海,也可请一枚。海市‘日耀斋’就有请售,虽不及祭司亲赐的灵验,但也有定心宁神之效。”
离开登记处,两人决定先去海市看看。
穿过码头区,沿着一条青石铺就的主街向西,街道两旁店铺林立。与内陆坊市不同,这里的商铺大多门户大开,海风穿堂而过。商品也极具海洋特色:拳头大小的避水珠、能预警风暴的“听风螺”、用深海玄铁打造的飞剑、各种晒干的海兽材料、装在琉璃瓶中的斑斓海毒、还有一罐罐标注着“东海灵盐”、“紫菜精华”、“蛟血膏”的修行辅材。
陈霄在一家专卖古籍拓本的店铺前驻足。店内悬挂着不少泛黄的海图,有的标注着星象与潮汐的关系,有的绘制着传说中的海外仙山。他目光扫过,最终落在一卷名为《东海诸神纪略》的皮册上。
“道友好眼光。”店主是个精瘦的老者,山羊须,眼睛眯成缝,“这是三百年前一位游方修士所着,收录了东海流传的十七种神灵传说,其中‘日神’篇最为详尽。只要五十灵石。”
陈霄付了灵石,当场翻阅起来。皮册用词古拙,确实记载了不少东海本土的神话:有执掌风暴的“风伯”,有统帅鱼群的“鲛母”,有沉睡在归墟深处的“巨鳌”……而在“日神”篇中,作者如此写道:
“……东海之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传上古有神鸟,三足,赤金羽,其名‘金乌’,栖于极东神木‘扶桑’。每晨,羲和女神驾龙车,载金乌巡天,光耀四海。故东海修士多修纯阳功法,建观日之台,效羲和之礼,以求沟通神鸟,得纯阳真火……”
“扶桑”、“羲和”、“金乌”——这些名字与陈霄记忆中的《山海经》记载,以及北疆获得的信息完全吻合。但皮册中将“金乌”描述为“神鸟”,将“羲和”称为“女神”,却未提及更高层次的“帝俊”。而且整段文字读起来,更像是一种宗教性质的描述,而非客观的历史记载。
“记载有缺,信仰却存。”陈霄合上册子,心中思量,“东荒海阁的‘日神崇拜’,恐怕是上古神话在漫长岁月中演变出的一个分支。只是不知,他们崇拜的究竟是真正的金乌遗泽,还是……别的什么。”
正思索间,街市尽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一队身着金红色法袍的修士昂然而来。他们皆腰佩长剑,剑鞘上雕着展翅金乌图案,行走间周身隐隐有灼热气流涌动,街道上的水汽被蒸腾成淡淡的白雾。
为首的是个三十岁模样的男子,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眉心有一点朱砂似的红痕。他步履从容,所过之处,两旁修士纷纷低头致意,眼神中混杂着敬畏、羡慕,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
“是金乌剑派的真传弟子,凌旭阳!”有人低声惊呼,“他竟然也来了……”
“金乌剑派?”陈霄心中一动。这个名字在第四卷大纲中出现过,是东海本土剑修大派,剑法刚猛,据说与日光有关。从这些弟子的气息判断,功法确实偏向纯阳炽烈,但与陈霄所知的“太阳真火”相比,却少了一份中正平和,多了一丝暴戾霸道。
凌旭阳的目光如电,扫过街道。在与陈霄视线接触的刹那,陈霄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眼中一闪而逝的审视与……某种居高临下的漠然。那不是对陌生人的好奇,更像是某种确认——确认眼前之人是否值得注意,或者是否构成威胁。
队伍很快远去,街道恢复嘈杂。但那股残留的灼热感,以及众人议论中透出的信息,让陈霄对东海的势力格局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金乌剑派是东海剑道第一宗,据说其祖师曾得‘日神赐剑’,创下《金乌焚天剑诀》。”旁边一个卖海珠的摊主小声对熟客说道,“这次升阁大典,他们肯定要争‘巡海使’的名额。听说凌旭阳三年前就踏入金丹中期,剑下败过不少同阶高手,是热门人选。”
陈霄默然。他如今也是金丹初期,但凝结的是融合了管理员权柄与水系法则的特殊金丹,真实战力难以寻常境界衡量。只是初来乍到,不宜过早暴露实力。
两人在海市转了一圈,采购了些东海特产的灵材,又打听了一些关于升阁大典的细节。傍晚时分,他们在岛东的“海客居”租下一处带小院的静室。院子不大,但布有简单的隔音、防护阵法,院中有一棵老榕树,气根垂落如帘,倒是僻静。
夜深人静,陈霄在房中取出那卷《东海诸神纪略》,结合白日所见,细细研读。苏璃则在一旁整理今日采购的药材,准备调配一些适应东海环境的丹药。
窗外,海潮声阵阵。
突然,陈霄袖中的龙鱼之鳞轻微震动起来。他取出鳞片,只见青金色的光华在黑暗中幽幽流转,那股指向东南方向的牵引感变得异常强烈,甚至隐隐传来某种……焦躁?
几乎同时,遥远的海面上,传来一声沉闷如雷的吼声。
那吼声并不响亮,却仿佛直接敲在心脏上,整座迎宾岛都微微一震。岛上无数修士被惊醒,纷纷掠出屋外。
陈霄与苏璃也来到院中,只见东南方向的海天之际,乌云不知何时已汇聚成漩涡状。云层中,电光如金蛇狂舞,雷声滚滚。而在那雷云之下,海面掀起百丈巨浪,一道庞大如山岳的阴影,正在浪涛中若隐若现。
“那是……什么?”苏璃凝目望去。
陈霄瞳孔微缩。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他看清了那道阴影的轮廓:状如牛,苍灰色,无角,仅有一足。其身周水汽与雷光交织,每一次呼吸都引动风雷之声。
无字天书在识海中自动翻页,停在《大荒东经》的篇章。文字浮现:
“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
夔牛!
上古雷兽,东海异种,出入必有风雨相随!
而此刻,这头本该深居流波山的异兽,正朝着迎宾岛的方向,踏浪而来。它独足踩踏海面,每一步都激起冲天水柱,雷光在周身缠绕,那双如日月般明亮的巨眼中,分明燃烧着狂暴的怒意。
码头上传来刺耳的警报声,观日殿顶端的日轮石爆发出耀眼光芒,一道光柱冲天而起,试图驱散雷云。岛屿各处的防御阵法陆续启动,光幕层层叠叠升起。
但所有人都知道——面对一头暴怒的夔牛,这些防御,未必够看。
陈霄握紧手中的龙鱼之鳞,又看了看东南方向雷光肆虐的海域。鳞片传来的焦躁感与夔牛出现的方位完全一致。
“这不是偶然。”他深吸一口气,对苏璃道,“夔牛暴走,或许与我们寻找的东西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