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靠在老松树干上,左手指节抵着刀柄末端,一下一下轻叩。
他没睁眼。
雾气贴着地面浮,湿冷,钻进麻衣领口。
三刻前,他从茶棚边撤回,绕了两里荒埂,又折返松林。鞋底泥已干硬,踩碎枯枝的声音被风压住。
郑玉寒是从南渠方向来的。
不是走小路。
是踏着田埂中间的硬土,步距均匀,每一步都落在同一位置。
杜守拙听见第三声时睁眼。
郑玉寒站在五步外,肩头布条换了新的,颜色浅些,但边缘还渗着淡红。他左手拎着一只竹编食盒,盖子严实,盒底沾着几粒新泥。
杜守拙起身。
郑玉寒把食盒放在石上,掀开盖。
里面没有菜。
只有一把铜钥匙,红布包着,布角用黑线密密缝死。
郑玉寒抽出钥匙,掰开红布一角,露出铜面——有划痕,是昨夜他亲手刻的“清”字。
杜守拙伸手接过。
钥匙冰凉,棱角硌手。
他翻转,看背面。那里也有一道细痕,是自己昨天用刀尖补上的“漪”字。
两人没说话。
郑玉寒蹲下,从食盒夹层抽出一张黄麻纸。纸边毛糙,是现撕的。他摊开,用一块青石压住四角。
杜守拙蹲在他右侧。
他从袖中取出炭笔,点在云栈驿东厢房位置。
“我从前门混入。”他说,“送菜车进院时,我藏在车底。车停稳,我滚出,贴墙到茶棚。”
郑玉寒点头,手指点向茶棚第二层木架:“你取钥,我已在架后钉好铁钩。你挂上绳,我拉。”
杜守拙画一条线,从木架通向东厢窗台:“我敲三短一长。她若应,我推窗。”
“若不应?”郑玉寒问。
杜守拙把炭笔按断,笔尖掉在纸上:“我退。”
郑玉寒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倒出三枚铜钱。钱面磨得发亮,边缘有细小缺口。
“她认得这个声音。”杜守拙说。
郑玉寒把铜钱收进布包,塞回怀里。
“巡狗戌时、子时、寅时走。”杜守拙继续,“绳长九尺,东南角是死角。你引狗,我进房。”
“你左腕能撑多久?”郑玉寒突然问。
杜守拙抬起左手。
他解开腕带,露出“守”字刺青。皮肤下青筋微凸,旧伤处泛着淡紫。
他握拳,松开,再握。
第三次,指尖开始发颤。
郑玉寒看着,没说话。
杜守拙把腕带重新系紧,打了个死结。
“够用。”他说。
郑玉寒从靴筒拔出短匕,刃口崩处已用细铜丝缠牢。他把匕首递过去。
杜守拙没接。
郑玉寒收回,插回靴筒。
“后巷排水沟出口,水深到膝。”郑玉寒说,“坡陡,石滑。你若背人,右腿旧伤会拖慢。”
杜守拙摸了摸右膝外侧。那里有块疤,三年前追敌坠崖留下的。
“我不背。”他说,“她能走,我就扶。不能走,我拖。”
郑玉寒盯着他:“拖?”
“拖。”杜守拙重复。
郑玉寒弯腰,捡起地上一根枯枝,在泥地上画出后巷地形。他标出三处落脚石,一处塌陷砖。
“你走左边。”他说,“我走右边。她若跌,你卡她腋下,我托腿弯。”
杜守拙点头。
他从怀里取出半块铜锁,放在图纸东厢房位置。
铜锁缺口朝上,与昨夜孙巧言留下的碎布缺口完全吻合。
郑玉寒伸手,拇指擦过铜锁缺口边缘。
“她头发还在你身上?”他问。
杜守拙摸向胸口内袋。
布片还在。
他没拿出来。
郑玉寒也没再问。
他把枯枝折成两截,一截插在图纸排水沟出口,一截插在茶棚顶。
“我守上。”他说,“你守下。”
杜守拙把炭笔放进袖袋,拿出飞镖。三枚,尾部刻痕一致。
他把其中一枚放在茶棚顶标记旁。
郑玉寒拿起那枚飞镖,咬开镖尾软木塞,倒出一点灰白粉末。
“迷药。”他说,“抹在钥匙孔边。她开门时,手会碰。”
杜守拙看着粉末。
郑玉寒把飞镖重新塞好,放回图纸上。
“她若咳,就是信了。”郑玉寒说。
杜守拙点头。
他把飞镖收回袖中。
郑玉寒站起身,拍掉裤脚泥。
杜守拙也站起来。
两人并肩站着,没看对方。
远处传来鸡叫,一声,停顿,又一声。
郑玉寒抬手,指向云栈驿方向。
杜守拙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雾散了一线。
酒店外墙露出来,灰砖,斑驳,墙根有青苔。
茶棚就在墙边。
杜守拙低头,看自己右手。
掌心“伞”字墨迹未干。
他抬手,用拇指抹掉。
墨色蹭在指腹,留下一道灰痕。
郑玉寒解下腰间水囊,喝了一口,递过去。
杜守拙接过,仰头灌下。
水凉,喉管一紧。
他把水囊还回去。
郑玉寒拧紧塞子,挂回腰间。
杜守拙从怀中取出一小块油布,展开,裹住铜锁。
他把裹好的铜锁放进胸前内袋,压平。
郑玉寒从食盒底层抽出两张薄饼,递给杜守拙一张。
杜守拙接过,咬了一口。
饼硬,有芝麻味。
郑玉寒吃另一张,嚼得很慢。
吃完,他把饼渣拍净,从食盒夹层取出一块黑布。
他撕成两段。
一段递过去。
杜守拙接住。
黑布粗糙,边缘毛刺扎手。
郑玉寒把另一段缠上左拳,绕三圈,打结。
杜守拙学他,缠右拳。
布条勒进皮肉,绷紧。
郑玉寒活动手指,关节咔响。
杜守拙也动了动。
两人同时抬头。
郑玉寒从靴筒抽出匕首,刀尖朝下,插进泥地,没至刀柄。
杜守拙拔出自己腰间新刀,刀身窄,刃口未开锋,但沉。
他把刀横在膝上,用拇指试了试刃。
郑玉寒拔出匕首,甩掉泥,插回靴筒。
杜守拙收刀。
两人对视。
郑玉寒点头。
杜守拙点头。
郑玉寒转身,朝松林西口走。
杜守拙跟上。
他们并排走,脚步错开半步。
松针铺地,踩上去无声。
走到林边,郑玉寒停下。
他弯腰,从草丛里捡起一样东西。
是一截断绳,麻质,末端烧焦。
他把断绳塞进杜守拙手里。
杜守拙捏住。
绳头焦黑,硬如铁丝。
郑玉寒没解释。
他往前走,身影没入荒草小径。
杜守拙站在原地,攥着断绳。
他低头,看自己右拳。
黑布勒得更紧了。
他迈步。
跟上。
荒草高过膝盖。
风起。
一根松针飘落,挂在杜守拙左耳后。
他没动。
郑玉寒在前方三步,忽然抬手。
杜守拙立刻停步。
郑玉寒没回头。
他只是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停在半空。
杜守拙盯着那只手。
五指慢慢收拢。
握成拳。
然后松开。
再握。
杜守拙伸手,摸向腰间新刀。
刀柄冰凉。
他往前走一步。
郑玉寒也走一步。
两人之间距离,始终三步。
杜守拙右脚落地时,踩碎一片枯叶。
郑玉寒左脚同步落下,踩在同一片落叶的另一半。
叶裂。
杜守拙没看。
他盯着前方。
云栈驿外墙越来越近。
砖缝里钻出几株野草。
风吹草动。
杜守拙左手摸向胸前。
铜锁还在。
他往前走。
郑玉寒也在走。
杜守拙右拳收紧。
黑布勒进皮肉。
他数自己的心跳。
一下。
两下。
三下。
郑玉寒忽然侧身。
杜守拙跟着侧身。
两人同时蹲下。
郑玉寒从怀里掏出一个陶哨。
他没吹。
只是把哨子放在掌心,朝杜守拙摊开。
哨子无孔,实心。
杜守拙看着。
郑玉寒把哨子收回。
他站起身。
杜守拙也站起。
他们继续走。
荒草小径尽头,是酒店西北角。
一堵矮墙。
墙头爬满枯藤。
郑玉寒停下。
杜守拙在他身侧半步。
郑玉寒抬手,指向墙内。
杜守拙顺着他手指看。
墙内是后巷。
巷口堆着几只空木桶。
一只黑狗卧在桶边,耳朵动了一下。
杜守拙没眨眼。
郑玉寒的手还举着。
杜守拙伸手,按在郑玉寒手腕上。
往下压。
郑玉寒的手落下来。
两人蹲下。
杜守拙从袖中取出三枚铜钱。
他把铜钱排在掌心。
郑玉寒看着。
杜守拙闭眼。
三秒。
他睁开。
把铜钱收回袖中。
郑玉寒从怀里掏出一张纸。
他展开。
纸上只有两个字。
杜守拙认得。
他伸手,撕下其中一个字。
纸裂。
郑玉寒把剩下那个字揉成团,吞下。
杜守拙把撕下的字,按在自己左腕刺青上。
“守”字压着“守”。
他松手。
纸片粘在皮肤上。
郑玉寒起身。
杜守拙跟着起身。
郑玉寒朝矮墙走。
杜守拙跟上。
郑玉寒在墙边停下。
他抬脚,踩上一块凸起的砖。
杜守拙伸手,扶住他左肘。
郑玉寒借力,翻身跃上墙头。
他蹲在墙头,回头。
杜守拙仰头。
郑玉寒伸下手。
杜守拙抓住。
郑玉寒用力。
杜守拙翻上墙。
两人并排蹲在墙头。
风大了些。
杜守拙右拳还攥着。
他松开。
掌心全是汗。
他低头,看墙内。
后巷空着。
黑狗站起来了。
它朝这边看。
杜守拙没动。
郑玉寒也没动。
黑狗转头,走向木桶。
杜守拙吸气。
吐气。
他看向郑玉寒。
郑玉寒点头。
杜守拙抬脚。
踩上墙头另一块砖。
他准备跳下。
郑玉寒伸手,按住他后颈。
杜守拙停住。
郑玉寒的手没松。
杜守拙没动。
郑玉寒的手指,轻轻压了一下。
然后松开。
杜守拙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