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月伴坐一侧,正为其沏茶磨墨,二人低语细细,气氛温馨静谧。
恰此间,上官婉儿因昼间读得一有趣典故,心绪昂奋,亟欲与阿耶分享,未令侍婢通传,便轻蹑手足,推扉而入。
“阿耶,儿今日见…”其雀跃之声戛然而止。
烛辉之下,所见非复往日那狰厉神秘之傩面,竟是一张极为年轻、眉目疏朗、堪称俊逸非凡之面容。
观其年岁,至多二十许,与阿母苏小月并坐,非但不类夫妇,反更似…母子?
婉儿霎时僵立原地,檀口微张,明眸圆睁,尽是难以置信之骇异。
她从前所闻之说乃是:阿耶因早年面受重创,容貌损毁,恐惊扰他人,故终日以傩面遮颜。
心中常怀一份对阿耶“旧伤”之怜惜。
而眼前景象,彻底倾覆其认知。
“婉…婉儿?”苏小月最先省神,玉容倏变,手中茶壶坠地。
江逸风亦是一怔,旋即宁定,唯目光深邃,凝视惊惶失措之爱女。
苏小月急起,几步上前将怔忡的婉儿揽入怀中,复迅疾阖拢房门。
她蹲踞身形,双手紧握婉儿肩头,神色是前所未有之凝重,声气压得极低:“我儿,切莫惊惶,你所见…确是阿耶真容。然此事,乃我江家至大之秘,生死一线,天般紧要。”
她深吸一气,目带恳切:“你阿耶…身有不得已之苦衷,绝非存心欺瞒于你。
你需立誓,绝不将此秘泄于外人,片语只字皆不可,否则…否则必招致泼天大祸,我江家恐有覆巢之危,你可知晓?”
上官婉儿聪慧绝伦,虽年幼,然从阿母凝重神态与言语间,已感此事千钧之重。
她望望眼前年轻得过分的阿耶,又看看焦灼万分的阿母,心中惊骇渐次为一种巨大的、守护家室之责任感所取代。
遂用力颔首,粉腮绷紧,声虽轻却坚毅:“阿娘,婉儿明白,婉儿立誓,绝不向外人道及半字,婉儿必助阿耶守此秘辛。”
江逸风步上前,轻将妻女揽入怀中,心绪百转。
经此一事,一家之情谊似愈加密迩,共守一不能言说之秘。
然,家宅之温馨,终难尽阻外界之风雨。
关中大地,接连数月未见甘霖。
赤日炎炎,田土皲裂,禾苗焦卷,即连洛水、渭河之水亦显跌落。
人心渐生浮动。
太史令李淳风夜观乾象,推演历数,眉间蹙痕愈深。
此番旱魃为虐,来得突兀,天象虽显燥亢,却非绝无降水之兆,然云气每每聚而复散,实属异常。
面对圣人之垂询,李淳风亦难断其详,只得含糊奏报“天象示异,尚需静候其变”。
圣人李治本就龙体欠安,因此旱灾之故,心绪不宁,恙情似有加剧之势,愈显倦怠朝政。
朝野重担,自然倾于天后武则天肩头。
彼深知天灾关乎国本,尤系人心向背。
为安黎庶之虑,昭示朝廷之诚,天后亲临东都名刹白马寺,延请高僧大德启建法坛,虔诵祈雨经文,仪仗隆盛,极尽庄严。
然,法事既毕,苍穹依旧碧蓝如洗,骄阳炽烈,未降纤毫雨泽。
希望既空,惶恐之情迅疾蔓延。
诸多原本对皇后掌权心怀怏怏、或笃信“女主阴盛则阳衰”之守旧官吏及士子,遂于暗巷僻壤散播流言: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妇人干政,阴阳失序,故而上天降罚,以示微诫。”
“武后当朝,德不配位,是故天怒人怨,降此旱魃之灾。”
流言蜚语,宛如无形毒棘,悄无声息于两京街衢坊曲间流转,虽不敢公诸于口,然已隐成一股质疑天后权柄之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