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卷着沙尘，刮过磁州以南的原野，发出呜咽般的呼啸，沙粒打在脸上如针扎般刺痛，却吹不散那三条由人流汇成的长龙。
这便是林昭下令开设的“归民道”，每一条都像一道通往生天的裂隙，吸引着范阳城中绝望的百姓。
人潮缓缓蠕动，衣衫褴褛的躯体在寒风中瑟缩，脚踩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窸窣的碎响，如同枯叶被风推着前行。
最前方的验身区，甲士目光如炬，铁甲在风中铿然作响，却只搜兵器，不夺钱粮。
他们沉默地翻检行囊，偶尔递回一袋干粮，动作虽冷硬，却不带羞辱。
中间的疗病区，药香弥漫，苦涩的艾草与甘草气息在冷风中交织，驱散了死亡的阴霾。
炭火盆里噼啪作响，热气蒸腾，将归民脸上皲裂的冻痕熏得微微泛红。
苏晚一身素衣，亲自坐镇中道，她的手指轻柔而坚定地搭上一位老妇干枯的手腕，那脉搏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指尖触到的是枯枝般的手背，皮肤薄如纸，青筋虬结。
“阿婆，别怕，到家了。”苏晚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像冬夜里一盏不灭的灯。
她身旁的林安正手脚麻利地分发着药包，每个药包都用油纸细细包好，触手微温，里面是治疗冻疮和风寒的草药。
他按照苏晚的吩咐，将药包递到每一个骨瘦如柴的归民手中时，都会沉声附上一句：“这不是施舍，是你回家的路。”
起初，那些百姓只是麻木地接过，眼神空洞，手指颤抖，仿佛连握紧药包的力气都已耗尽。
但当这句话重复了百遍、千遍后，一些人的眼中渐渐泛起了水光。
有人低头摩挲着药包上的油纸纹路，有人将药包贴在胸口，像是护住最后一点温热。
回家……多么遥远又奢侈的词。
林安终于忍不住，趁着一个间隙低声问苏晚：“嫂嫂，我们直接给药便是，为何非要多说这一句？他们……未必听得懂。”
苏晚没有回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望向远处那座被战火阴云笼罩的巨城——范阳。
风卷起她的发丝，拂过眼角，她却纹丝未动，仿佛一尊守望的石像。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要害：“因为他们快要忘了自己是谁了。被史思明奴役、驱使、屠戮，他们忘了自己是堂堂正正的大唐子民，不是任人宰割的牲畜。我们不仅要医他们的身，更要唤醒他们的魂。”
林安身躯一震，再看向那些归民时，眼神里多了几分肃穆与悲悯。
他递出下一个药包，声音愈发洪亮：“拿着！这不是施舍，是你回家的路！”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火奴便如一阵风冲入林昭的中军大帐，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兴奋：“将军！史思明那狗贼下令射杀所有企图出城的逃民！但是……但是怪事来了！”他喘了口气，继续道，“派去监视的影骑回报，贼军的箭雨虽密，却十有八九都落在了空处，更像是驱赶，而非射杀！弟兄们说，那些射手，不忍心下手！”
帐内诸将闻言，皆面露喜色。人心，真的开始动摇了！
林昭却异常平静，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前，目光精准地落在范阳东门的位置。
“火奴，传我将令。”他的声音沉稳如山，“命影骑即刻出发，将此物送入范阳东门守将王五郎的营中。”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支素银梅花簪，簪头已然磨损，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指尖抚过那细微的划痕，仿佛能触到岁月的温度。
“附言八字——‘儿守空城，母葬荒野’。”
火奴接过簪子，重重点头，转身离去。
一名副将不解：“将军，这王五郎是何人？”
林昭的手指在沙盘上轻轻一点：“此人原是范阳府的一名捕快，为人至孝，家住城南。我们的人查到，他老母上月病故于乱中，被草草葬在了城外。这支簪子，是他母亲唯一的遗物。”
帐内瞬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明白了林昭的用意。
这不仅是一支发簪，更是一把捅向王五郎心窝的刀。
三日后的深夜，范阳东门一侧的角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
没有喧哗，没有催促，只有一道道黑影在王五郎和他麾下亲信的默许下，像溪流般涌出，汇入了城外那片象征着希望的黑暗。
这一次，足有数百人成功逃离。
消息传回，连一向稳重的朔方节度使郭子仪都坐不住了，他亲自来到林昭的营地，眉头紧锁：“林将军，你这攻心之计固然高明，七日之内，归民已近五千。但如此庞大的人流，倘若史思明趁机混入细作，混入死士，我军腹地岂不危矣？”
林昭仿佛早料到他有此一问，微微一笑，对身后的苏晚点了点头。
苏晚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递了过去，封面上写着四个字：《归民脉案》。
郭子仪翻开一看，顿时瞳孔一缩。
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一位归民的信息。
“郭帅请看，”林昭开口解释，“凡入营者，必经三关。第一，由苏晚亲自率医队诊脉，记录脉象特征，体有暗疾者一目了然。第二，详问籍贯、父母、邻里，交叉验证，言语有异者立刻甄别。第三，录其口音，但凡言辞闪烁，前后不一者，皆列为存疑。”
他顿了顿，继续道：“所有归民，需在营外隔离观察三日。这三日，无一人突发高热，此为‘无一热’；无一人言语颠倒，此为‘无二语’；无一人形迹可疑，此为‘无三疑’。三关过后，方能算是真正的归民。”
说罢，他示意林安。
林安立刻捧上一个大筐，里面装满了各种破旧的杂物：磨穿了底的旧鞋、断了齿的木梳、缺了条腿的孩童木马，甚至还有半块啃不动的麦饼。
“郭帅，”林昭的目光扫过那些物品，眼神变得深邃，“这些不是行李，是他们的记忆，是他们舍弃一切也要带出来的念想。一个真正的细作，可以伪装身份，却伪装不出这份浸入骨髓的过往。史思明可以烧掉他们的房子，却烧不掉他们的人心。”
郭子仪手捧着那本《归民脉案》，又看了看那筐饱含风霜的旧物，许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眼中满是震撼与赞叹：“以人心为筛，以记忆为网。林将军，老夫……受教了。”
七日之后，归民数量激增过万。
唐军营地之外，一片片由归民自发搭建的窝棚绵延数里，仿佛一座新生的小镇。
他们没有冲击军营，只是安静地守候着，仿佛离家多年的游子，终于找到了归宿。
这日傍晚，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卒步履蹒跚地走到营门前，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从怀中颤抖着掏出半块锈迹斑斑的军牌，高高举过头顶。
“罪卒张敬，原范阳戍卒……九年前被安禄山裹挟从贼，今日……今日得以归来！”他老泪纵横，声音嘶哑，“老朽不求宽恕，只求死后，能葬于我大唐故土！”
林昭闻讯赶来，亲自上前，双手将他扶起，声音铿锵有力：“老丈快快请起！身陷贼营，心向大唐，何罪之有！来人！”
他厉声下令：“于归民营前，立‘归土碑’一座，就刻上这八个字——身陷贼营，心向大唐！”
此举如同一颗巨石投入湖心，在万名归民心中激起滔天巨浪。
当夜，范阳城头之上，一名守城士卒在长久的死寂后，猛地将手中的长弓狠狠掷下城墙，朝着唐军大营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老子不打了！我要回家——！”
这一声呐喊，仿佛点燃了引线，在死气沉沉的范阳城中，引爆了第一声惊雷。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联军帅帐中，陆文远正就着烛火，为他的《联军策议》写下第七章的最后一个字。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忽闻帐外传来一阵喧哗。
他起身出帐，只见火奴正押着一名衣着体面的中年男子走来，那人神色惶恐，拼命挣扎。
“将军！”火奴见到陆文远，连忙禀报，“影骑巡哨时抓到的，看穿着像是个官儿，鬼鬼祟祟想往咱们这边跑，弟兄们以为是细作，就给拿下了！”
那中年男子一听，急忙辩解：“冤枉！冤枉啊将军！我乃范阳粮官，并非细作！我……我是想回家啊！”
他说着，一个东西从他怀里掉了出来。
那是——一封被汗水浸湿的信。
陆文远弯腰拾起，展开细看，信中言辞恳切，说的是家中妻子病危，他多次向史思明乞假归家不得，才出此下策。
然而，陆文远的目光却死死地钉在了那熟悉的笔迹上。
这字迹……这行文的格式……为何与他平日在朝中批阅的某些公文，有着惊人的雷同之处？！
一个冰冷而可怕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元载！那个在朝中长袖善舞，如今权势日盛的宰相！
陆文远的手指瞬间冰凉，他猛地捏紧了那封信，提笔在自己的策论草稿旁疾书一行小字：“今林将军以民为刃，不战而屈人之兵；然庙堂之蠹，犹藏紫宸深宫，其害甚于百万贼寇！”
而在另一边，林昭正独自立于归民道的尽头。
他望着营外那成千上万点燃的炊烟，在月光下如繁星般连成一片，汇成一道温暖的人间银河。
他轻声自语，仿佛在对夜风诉说，又仿佛在对那座孤城的困兽宣判：
“史思明，你守的是一座冰冷的城，而我守的，是这天下所有想回家的人。”
风起，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陆文远在自己的帐中，将那封信反复看了数遍，心中的惊骇渐渐被一种刺骨的寒意所取代。
他猛然站起，将信纸凑到烛火前，目光不再是审视字迹，而是落在了信纸的右下角——那处本该是私人信笺落款的地方，却有一个极其淡薄、几乎无法察觉的压印痕迹。
那是一个小小的团花纹样。
他的呼吸陡然一滞。
这种暗纹，他再熟悉不过，乃是中书省特供上等信纸的防伪标识！
而那封口的火漆，虽然被撕开，但残留的边缘，隐约能看出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宫廷御用蜂蜡。
一个粮官的家书，为何会用上连寻常京官都难以企及的物料？
陆文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拿着那封薄薄的信纸，手却重如千钧。
此事，已远远超出了一个小小粮官的范畴。
他必须立刻、马上见到林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