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靴底在青石板上碾出细碎的泥屑,每一步都像踩在王九渐冷的手背上。
帅府影壁后的铜鹤香炉飘着沉水香,他却闻见暗渠里腐水的腥气——那是昨夜王九最后一口气里混着的血锈味。
林校尉。李光弼的声音像青铜剑出鞘,带着冷硬的锋刃。
正厅门槛高得绊脚,林昭低头时瞥见案上摊开的舆图,太原西墙的红笔标记被墨渍晕开,像块凝固的血。
李光弼端坐在虎皮交椅上,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晨露,左手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鱼符——这是林昭观察三日得出的习惯:大帅焦虑时,鱼符上的错金云纹会被摸得发亮。
攻城节律表。林昭将卷成筒的羊皮纸平铺在案上,炭笔勾勒的七列九行密密麻麻,叛军每辰时三刻必出云梯三架、冲车两辆,路径全经西墙洼道。
李光弼的手指停在鱼符上。
他俯身时,玄色大氅扫过案角,带起的风掀动节律表边缘:何以前三日无人察觉?
因敌以百姓为盾。林昭喉结动了动,想起昨夜暗渠里王九说的半块饼——那些被叛军驱着走在冲车前的老弱,裹着破布,怀里还揣着讨来的残羹,我军不忍射,遂成盲区。
小校凭纸上推演,便要动我西墙守军?
段崇的冷笑像根淬毒的针。
林昭抬头,见这位李光弼亲卫校尉按剑而立,铠甲上的兽面吞口正对着自己——昨日在地道口,这双眼睛还嫌他带的硫磺灰呛人,说市井泼皮的把戏。
末将请三更出城布防,限百人。林昭解下腰间火镰,放在案上。
那上面的血渍被晨光晒得发暗,若无斩获,甘受军法。
厅里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地的轻响。
李光弼的目光从火镰移到林昭脸上,停在他左眉骨那道新疤上——那是前日地道塌方时被碎石划的,结着淡红的痂。
帅府的更漏刚敲过三更,林昭就带着断云队摸出了北门暗渠。
陈七的刀鞘擦过青苔,发出细碎的刮擦声,被老狄用手肘捅了捅:轻些,铁蒺藜金贵。老狄背着的铁箱哐当响,里面三百枚尖刺淬毒的铁蒺藜是他熔了十副叛军废甲铸的,出发前还念叨一钉一命,莫糟蹋。
月隐进云里,天地像被浸在墨汁里。
林昭摸黑分出三路:陈七带十人埋绊索,老狄撒蒺藜,剩下跟我上高坡。陈七应了声,刀柄在掌心转了个花——这是他从前当马匪时练的,现在用来埋绊索,倒比军中工兵利索。
高坡上的枯草戳得膝盖生疼。
林昭盯着西墙方向,耳尖捕捉着最细微的动静。
远处营犬突然狂吠,他心头一跳——和节律表上记的分毫不差,叛军要动了。
卯时一刻,鼓号声像炸雷劈开夜幕。
三辆冲车裹着浸油牛皮,在火把映照下泛着暗红,像三头巨兽碾过洼道。
第一辆的马蹄刚踏进泥地,就传来连响——老狄的铁蒺藜扎进马掌,战马人立而起,冲车撞在土坡上,牛皮顶裂开。
第二辆急刹时,陈七的绊索地绷直。
林昭看见车轴被铁索勾住,冲车向前一倾,车辕地折断,车夫被甩进泥坑,溅起的泥水混着惨叫声。
第三辆还想强冲,车底突然刮出火星——那是林昭让老狄提前埋的暗桩,裹着浸油棉絮。
火油罐从破裂的底盘滚出来,在地上摔成碎片,油汁泼了满地。
点火!林昭举着火把晃了三晃。
伏在高坡后的六十人同时甩出火把,火星落进油汁的瞬间,整片洼道腾起橘红色的火墙。
冲车的牛皮顶烧得噼啪响,叛军的喊杀声变成了哭嚎,督战官的刀还举在半空,就被溃兵撞得摔进火里。
西墙城楼上突然爆发出欢呼。
林昭眯眼望去,段崇的玄甲在火光里一闪,那柄曾对着他的剑此刻正指向天空,剑尖挑着被烧残的冲车碎片。
林校尉好手段!
李光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昭转身,见大帅披着狐裘立在暗渠口,眉峰舒展得像春山——他腰间的鱼符没再被摩挲,错金云纹在火光里泛着暖光。
西墙防务,即日起交你调度。李光弼拍了拍林昭的肩,力道重得像块压舱石,段崇,为林校尉副手。
段崇的玄甲撞出脆响。
他走到林昭面前,手按在刀柄上,却没抽剑,反而抱了抱拳:末将听令。林昭看见他耳尖泛红,想起昨日在地道里,这校尉还嫌他泥腿子不懂军规。
加固北门暗渠出口。林昭指着仍在燃烧的冲车,叛军今夜吃了亏,明日必来探。李光弼点头,转身时大氅扫过陈七的刀,带起一阵风,卷走了老狄脚边的铁蒺藜尖刺。
夜半的医馆飘着苦药味。
苏晚的青布裙角沾着药渣,正踮脚给病床上的伤兵换敷布。
林昭推开门,见她左眼角的朱砂痣被烛火映得发亮,像滴没擦净的血。
哥哥。苏晚转身时,腕上的铜铃轻响,张医正说...疫气入肺了。
张十三的白胡子沾着药汁,摇头时像落了层霜:若三日无解,恐难回天。他指着案上的药方,苏小娘子的避瘟散用了艾草、雄黄、石灰,可...到底慢了。
林昭的目光落在苏晚手书的字迹上。
那些字歪歪扭扭,是她跟着老医抄方时练的,艾草三钱钱字最后一捺拉得老长,像道未干的泪痕。
他忽然想起地道里的硫磺灰——前日用那东西呛得叛军睁不开眼,或许能阻疫气?
加硫灰入散,可阻疫气蔓延?他脱口而出。
张十三的白胡子抖了抖,药碗差点摔在地上:此法险...但或可行!苏晚的眼睛亮起来,铜铃又响了一声,像春风撞开了窗。
林昭摸了摸她发间的药渣,指尖触到她耳后薄汗的温度。
窗外,北门城楼的火光还未熄尽,风卷着残烟掠过窗棂,像极了睢阳城破那晚,张巡将军最后喊的那句——只不过这次,烟里混着药香,比血锈味甜。
明日见李帅。他捏紧那张避瘟散的药方,硫磺灰的气味突然涌进鼻腔,带着点刺鼻的腥,却让他想起王九最后说的没让她饿着。
太原不能死在攻城之前,就像睢阳的百姓,不能死在叛军的刀下。
窗外,残烟里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得人心发紧。
林昭望着苏晚在烛火下熬药的侧影,忽然想起她说太原的水今天清了——等疫病退了,北渠的鱼该肥了,他得给她捉两条,用新得的铁蒺藜串着烤,香得能飘到城头上。
只是现在...他低头看了眼药方上自己添的硫灰半两,墨迹还没干,在烛火下泛着幽蓝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