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苑,景元殿。
康靖帝林承基如同困兽,在装饰华美却倍感压抑的殿内来回踱步,双手死死背在身后,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不时焦躁地望向殿门外那几道挺拔如松的身影,心中那根名为“安全”的弦越绷越紧,几乎要断裂。
昨夜几乎彻夜未眠,被亲生女儿武力软禁的现实,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内心。
这种失去自由,失去掌控的感觉,比面对柔然铁骑时更加让他恐惧。
作为皇帝,这种处境下的不安全感被放大,让他根本静不下来。
这般想着,他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朝着殿门大步走去。
然而,他脚步刚迈出门槛,守在门外的两名军卒立刻上前一步,动作整齐划一,伸出手臂,如同一道铁栅,平静而坚定地拦在了他的面前。
“放肆!”
林承基眼皮一跳,心中忍耐着的怒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烧得他双目赤红,厉声喝道:“朕乃天子,你们敢拦朕?”
被他帝王之威一喝,那两名军卒立刻单膝跪地,低下头,姿态恭敬,却依旧沉默地拦在那里,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见他们跪地,林承基以为震慑住了对方,冷哼一声,便要抬脚越过他们。
谁知,他脚步刚动,那两名跪地的军卒竟如同弹簧般倏地站起,再次稳稳地挡在了他面前,动作迅捷,态度坚决。
“你……你们!”
林承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们,声音因愤怒而愈显凶狠。
“你们是想将朕困死在这景元殿吗?给朕滚开!”
军卒中一名队正模样的头领再次单膝跪地,声音恭敬,话语内容却坚硬如铁。
“回陛下,遵公主殿下之令,我等只在此护卫陛下安全,绝无他意。陛下若想离开景元殿范围,需得公主殿下亲口允准,还请陛下莫要让我等为难。”
“公主殿下?哪个公主殿下?是那个悖逆人伦的畜生吗?”
林承基彻底失态,破口大骂,“你们听她的,不听朕的?你们这是要造反!是谋逆!这是死罪!”
任凭他如何嘶吼、咒骂,甚至将“造反”、“谋逆”的大帽子扣下来,那几名军卒依旧只是沉默地跪着,或者在他试图硬闯时坚定地拦着,如同一堵沉默而冰冷的墙,忠实地执行着林曌的命令。
林承基看着他们油盐不进的样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涌上心头。他指着几位军卒,手指连点。
“好!好!好!那个不孝女,她这是要逼死朕,她就是要逼死朕!若是如此,朕……朕就允了她!”
他愤然转身,走回殿内,胸膛剧烈起伏,更多的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不安与绝望。
他发现自己除了无能狂怒,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这时,殿外匆匆走进一人,是他身边仅存的一名较为信任的内侍,此刻脸上满是惊惶。
“陛下!不好了!”
内侍扑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公主殿下她……她把魏安公公给杀了,还有内侍省的几位公公,都被东厂的人抓的抓,杀的杀!宫内……宫内但凡是能管点事的,几乎都被清洗了一遍啊。”
“什么?”
林承基如遭雷击,魏安是他在宫内的重要眼线和臂助之一,竟然就这么被杀了?这等于彻底斩断了他与外界联系的触手!
他本还想通过魏安等人与外界联系,但现在看来,这一想法不可能实现了。
那个不孝女,这是真的要将自己给困死在内苑景元殿之中了。
他还没从这消息中缓过神来,那内侍又颤声补充道:“还……还有……公主殿下派人,将后宫里的诸位娘娘,全都……全都请到内苑来了,说是便于侍奉陛下,现在都在偏殿安置,吵着要见陛下您呢……”
林承基闻言,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
他扶住旁边的柱子,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站稳。
他明白了。
林曌此举不仅剥夺他的自由,剪除他的羽翼,还将他的妃嫔也一并软禁于此,让他成为一个真正与世隔绝的“孤家寡人”!
“好……好得很!好得很啊!”
他连道几声好,声音嘶哑,充满了刻骨的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
“这个不孝女,她这样做,倒行逆施,囚父杀兄,清洗宫廷!她这是要让天下皆反!朕倒要看看,届时烽烟四起,天下人群起而攻之,她这个祸国妖女,要如何收场!朕等着!朕在九泉之下也要睁眼看着!”
真正掌握过至高权力的人,在失去这一切之后,才会明白这种感觉是何等的令人绝望。
就如现在的林承基这般。
但林曌显然不会理会这些。
……
翌日,大兴殿。
百官再次齐聚,只是人数比起昨日,又明显稀疏了一些。
细数之下,竟又少了十多位官员。
并非林曌再次挥动屠刀,而是这些人选择了称病在家,试图用这种消极的方式,表达无声的抗议,或者观望风色。
龙椅依旧空悬,林曌依旧站在御阶之上。
她看着下方明显空出的一些位置,脸上并未露出恼怒之色,反而带着一丝早有预料的平静。
“看来,今日又有几位爱卿身体不适。”
她淡淡开口,听不出喜怒。
随即,轻轻一摆手。
一名内侍躬身捧着一个托盘上前,上面放着几封拆开的信件。
林曌示意了一下,另一名嗓音洪亮的内侍上前,拿起信件,开始朗声宣读。
“朔宁公主林曌,囚禁君父于内苑,杀戮兄长于宫门,牝鸡司晨,把持朝政,倒行逆施,人神共愤!其行径与谋朝篡位之逆贼无异!望君光邀忠义之士,明辨是非,共举义旗,清君侧,靖国难,迎还陛下,正本清源!”
“朔宁妖女,祸乱宫闱,残害忠良……吾恳请各方镇守、州郡牧首,念及皇恩,速发兵勤王,拨乱反正……”
内侍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中,将信件的内容一一念出。
这些信件,赫然是那几位称病在家的官员,暗中派人送出长安,试图联络外地刺史、官员,欲行“清君侧”的密信。
涉及官员包括从四品的吏部侍郎、正四品的某卫将军、以及几位颇有清名的御史,皆是在朝中有一定实权或影响力的角色。
殿内百官听得心惊肉跳,不少人冷汗直流。
他们没想到,这些人动作如此之快,更没想到,这些密信竟然如此迅速、完整地落入了林曌手中。
东厂的监控,竟已严密到了如此可怕的地步。
待内侍念完,林曌才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这几位爱卿,忧国忧民,忠肝义胆,实在是令孤感动。”
她的目光扫过下方,问道:“不知这几位忠臣,今日可到了?”
殿内一片死寂,无人应答。
林曌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缓:“看来是病得不轻,或者是觉得孤这‘祸国之妖女’,已该杀之而后快了?”
她顿了顿,语气转冷:“既然他们如此忠君爱国,堪称典范,那孤也不能不表示一下敬意。”
“传孤令旨。”
她声音陡然变得威严,“着东厂、刑部、大理寺,即刻派人,前往这几位‘忠臣’府上探病!并仔细查核其本人、其家族,过往所有行止。若果真两袖清风,忠直不阿,只是理念与孤不合,那便罢了。”
她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声音也带上了凛冽的寒意。
“但若查出来,他们自身行事有缺,贪赃枉法,结党营私,或是其家族子弟多有劣迹……那就莫怪孤,不念其忠义,要依法严惩,以儆效尤了!”
她重重地吐出最后四个字:
“若有违《景律》,查实之后,抓之,夷族!”
“夷族”二字,如同寒冬腊月的冰水,瞬间浇透了所有朝臣的嵴梁骨,让他们从头顶凉到了脚心。
这不是警告,而是最后的通牒,是毫不掩饰的清算。借着清查忠臣的名义,行铲除异己之实,而且动辄便是夷族之祸啊。
一时间,大殿内恐惧的气氛几乎凝成了实质。
所有人都深深地低下头,不敢与御阶之上那道身影对视,生怕下一个被盯上的就是自己。
林曌看着下方这群终于被彻底震慑住的官员,语气恢复了平静。
“有些人,到了现在,还分不清形势,看不明白。”
“孤,不求你们个个都能真的忠君体国,鞠躬尽瘁。”
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炬,缓缓说道:“但至少,别拖孤的后腿。”
“做好你们分内的事,执行好孤的命令。”
“这,便是你们如今,唯一需要记住,也必须要做到的。”
“明白了吗?”
“……臣等,明白……”
下方传来一阵参差不齐、带着颤音的回应。
“郑光。”
郑光上前躬身:“奴婢在。”
“将今日到场的朝臣名单整理一份交由右相,由他从中挑选出人,补全三省与各部缺额。”
众人闻言,刚刚还大惊的情绪迅速转变,有些人惊喜抬头,有些人不可置信。
朝堂因前日的清洗,已经空缺出了不少人,其中不乏三品大员这种空缺,现在按公主殿下的意思,是要从在场朝臣之中选出人来补上?
这不就是升官吗?
而且还是有望连升几级的那种。
这如何不让人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