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互市,位于大周与戎狄缓冲带的一处三不管地带。
这里没有城墙,只有连绵成片的毡房和用木栅栏围起来的牲畜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生牛皮、羊膻味、烈酒以及某种不可名状的腐臭气息。
寒风裹挟着雪粒,抽打在那些用牦牛毛编织的厚重门帘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莫愁大巫,这地儿……真能住人?”
赵铁柱缩着脖子,看着眼前这个号称“黑水第一栈”的巨大帐篷,脸色有些发青。门口那两根柱子上挂着的不是灯笼,而是两颗风干的狼头,空洞的眼眶正死死盯着来往的客商。
林晚——此刻是神秘莫测的莫愁大巫,手中法杖轻轻顿地,发出叮当脆响。
“凡人眼中的污秽,乃是修行者的磨刀石。”
她压低嗓音,神神叨叨地念了一句,随后大步流星地掀开油腻腻的门帘走了进去。
身后,那个名叫“阿哑”的黑衣傀儡护卫,面无表情地跟上,只是在经过那两颗狼头时,那双隐在乱发后的眸子里,划过一丝嫌弃。
帐篷内,热浪滚滚,却也更加嘈杂。
几十张矮桌旁挤满了各色人等:满脸横肉的戎狄贩子、神色阴郁的西域胡商、还有不少眼神闪烁的大周走私客。
林晚这一行人的造型实在太过拉风——一个花里胡哨的神婆,带着一个带项圈的极品男宠,身后还跟着几十个拿着锅铲咸鱼当武器的壮汉。
原本喧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了一瞬,无数道探究、贪婪、不怀好意的目光像苍蝇一样粘了上来。
“哟,哪来的神婆?这细皮嫩肉的,也能通神?”
一个袒露着半边胸膛、满身胸毛的戎狄大汉端着酒碗,醉醺醺地凑了过来,那双浑浊的眼睛肆无忌惮地在林晚身上打转,最后落在了萧景珩身上,嘿嘿一笑:“这奴隶倒是不错,身板够硬。喂,神婆,这奴隶怎么卖?爷拿两头羊跟你换!”
空气骤冷。
萧景珩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动。
“啪!”
一声脆响,不是骨头断裂的声音,而是林晚手中的法杖狠狠敲在了那大汉伸过来的咸猪手上。
“放肆!”
林晚此时完全入戏,一双涂着黑色眼影的眼睛瞪得溜圆,声音尖利而沙哑:“竟敢对长生天的护法不敬!你的灵魂已被恶鬼缠身,三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
那大汉被打得手背红肿,顿时恼羞成怒:“臭娘们,给脸不要脸!在黑水这地界,老子就是天!来人,把这神婆给我扒了,那个奴隶绑起来送到我房里!”
“哗啦——”
四周几桌的汉子纷纷站了起来,显然是一伙的。
赵铁柱等人虽然心里发虚,但这几天跟着“大巫”吃香喝辣,忠诚度早已拉满,当即举起手中的锅铲和咸鱼,吼道:“保护大巫!”
眼看一场群架一触即发。
“阿哑。”
林晚忽然轻唤一声,语气慵懒,仿佛眼前这群凶神恶煞的壮汉不过是几只烦人的苍蝇。
一道黑影闪过。
没有人看清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哑巴”是怎么动作的。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紧接着便是“砰”的一声巨响。
那个两百多斤的戎狄大汉,竟然像个破布娃娃一样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几丈开外的酒坛子上,瞬间被烈酒淋成了落汤鸡,哼都没哼一声就晕死过去。
而那个黑衣护卫,依旧站在林晚身后半步的位置,连呼吸都没有乱上一分。仿佛刚才踢飞一个壮汉的,只是一阵风。
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原本想看热闹的客商们,此刻一个个都缩回了脖子,眼神中充满了敬畏。
这是什么怪力?
这就是“巫术”控制的傀儡吗?太可怕了!
林晚很满意这个效果。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萧景珩的手背,像是在安抚一只随时可能暴走的猛兽。
“老板呢?”
她环视四周,高声问道,“我们要住店。最好的帐篷,最贵的酒肉,统统端上来!”
一个精瘦的掌柜从柜台后面钻了出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但那双老鼠眼里却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哎哟,贵客,贵客啊!小的眼拙,没认出大巫驾到。”
掌柜的搓着手,“只是……咱们这黑水互市,规矩有些特殊。这最好的金顶大帐,不是有钱就能住的,得拿出点稀罕物件来‘竞价’。”
“稀罕物件?”
林晚冷笑一声,“钱这种俗物,本座自然不缺。但既然你要稀罕物……”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金线的锦囊,缓缓打开。
一道七彩的光芒,在昏暗的帐篷里瞬间绽放。
“嘶——”
四周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只见林晚的手心里,躺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珠子。它通体透明,内部却仿佛封印着一道彩虹,随着光线的变化,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泽。
这当然不是什么宝石,而是林晚从京城两文钱一个批发的——花色玻璃弹珠。
但在琉璃烧制技术极度落后的戎狄,这就是神迹!
“这是‘长生天之眼’。”
林晚神色肃穆,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乃是本座在昆仑之巅,采集九天玄雷炼制而成。佩戴此珠者,可避百毒,增福寿,夜能视物,日能生辉。”
掌柜的眼睛都直了,恨不得把眼珠子贴在那玻璃球上。
“这……这可是无价之宝啊!”
“一颗珠子,换你的金顶大帐,外加十坛好酒,两头烤全羊。”
林晚随手把弹珠往掌柜怀里一扔,那动作随意得就像扔一块石头,“够不够?”
“够!够!太够了!”
掌柜的慌手慌脚地接住,生怕摔碎了这宝贝,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大巫里面请!阿哑大人里面请!”
……
金顶大帐确实宽敞,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中间烧着旺旺的火炉。
赵铁柱等人被安排在外面的普通帐篷,而林晚和萧景珩,自然是独享这豪华套房。
“呼——演戏真累。”
一进帐篷,林晚就毫无形象地瘫在了软垫上,把头上的尖顶帽一扔,“夫君,快帮我把这脸上的油彩卸了,难受死了。”
萧景珩看着她那张涂得花里胡哨的小脸,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沾了油膏的帕子,细致地替她擦拭。
“一颗琉璃珠子就换了这么多东西,你也不怕他们事后发现?”
“发现什么?那本来就是琉璃,我又没骗他们。”
林晚享受着堂堂摄政王的伺候,舒服地眯起眼睛,“在这个地方,稀缺性决定价值。对他们来说,那珠子比黄金还珍贵。这叫信息差,懂不懂?”
擦干净了脸,林晚又觉得肚子饿了。
那些烤全羊虽然香,但吃多了也腻。而且这外头天寒地冻的,最适合吃什么?
当然是火锅!
“阿牛!把我的‘乾坤锅’拿进来!”
片刻后,一口造型奇特的铜锅被架在了火炉上。
那锅分两格,一边是林晚特制的红油辣汤,一边是菌菇清汤。随着炭火的加热,那股霸道、辛辣、浓郁的香味,顺着帐篷的缝隙,像长了腿一样飘了出去。
这味道,对于常年只知道烤肉和水煮肉的戎狄人来说,简直就是降维打击!
“什么味道?这么香?”
“好像是辣椒?但又不仅仅是辣椒……”
“天哪,闻着这味儿,我手里的羊腿突然就不香了!”
大帐外,路过的客商和士兵们一个个耸着鼻子,口水直流,却又摄于那位“阿哑”大人的威名,不敢靠近。
就在林晚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羊肉,正要在红汤里涮烫的时候,帐篷的帘子被人掀开了。
“且慢。”
一个清朗中带着几分傲气的声音响起。
林晚筷子一顿,抬头看去。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白色狐裘、头戴金冠的年轻男子。他虽是戎狄打扮,但五官并没有那么粗犷,反而带着几分阴柔的俊美,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在冬天拿折扇,也是个奇葩)。
他身后没带随从,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目光并没有落在价值连城的琉璃珠上,而是死死盯着那口沸腾的火锅。
“这就是‘炼狱红莲汤’?”
年轻男子咽了口唾沫,眼神狂热,“你是从中原来的厨神?”
萧景珩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软剑上。此人虽然看着浮夸,但脚步轻盈,内息绵长,显然是个高手。
而且,他身上那件狐裘,是极其罕见的雪狐皮,只有戎狄王室才能享用。
林晚却十分淡定。她把羊肉放进嘴里,满足地嚼了嚼,然后才慢悠悠地看向来人。
“非也。”
她重新端起“莫愁大巫”的架子,“本座乃是沟通天地的使者。这汤,名为‘炼狱红莲’,乃是用九幽之火熬制,凡人喝一口,便会……五内俱焚。”
“五内俱焚?”
年轻男子非但没怕,反而更加兴奋了,“好名字!够劲!我喜欢!”
他径直走到桌边,毫不客气地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金灿灿的令牌,“啪”地拍在桌上。
“本……公子买你这锅汤!多少钱,开个价!”
林晚瞥了一眼那令牌。
纯金打造,上面刻着一个狼头图腾,还有一行戎狄文字。
她虽然不认识那文字,但看过先帝手札的萧景珩认识。
那是戎狄小王子的信物!
萧景珩在桌下轻轻踢了踢林晚的脚尖,递给她一个“大鱼上钩”的眼神。
林晚心领神会。
她微微一笑,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
“公子这话说得俗了。本座这汤,只渡有缘人。”
她重新拿出一副碗筷(一次性的),摆在年轻男子面前。
“既然公子不怕五内俱焚,那就尝尝?不过……”
她话锋一转,指了指那块金牌,“这俗物就不用了。若是公子吃得开心,不如回答本座几个问题?”
年轻男子早就被那香味勾得魂不守舍,哪里还管什么问题,拿起筷子就夹了一大块肉,在红汤里滚了滚,塞进嘴里。
“嘶——哈——!”
那股麻辣鲜香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刺激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但随之而来的,是浑身毛孔舒张的极致爽感。
“好!好一个炼狱红莲!”
年轻男子吃得满脸通红,大呼过瘾,“比王庭御厨做的那些烂羊肉强百倍!爽!”
“大巫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只要这草原上有的,我阿木尔就没有不知道的!”
阿木尔。
戎狄老可汗最宠爱的小儿子,也是如今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
没想到,竟然是个吃货。
林晚和萧景珩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把稳了。
“既然公子如此爽快,那本座就直说了。”
林晚给他倒了一杯马奶酒解辣,状似无意地问道,“本座夜观天象,见北方紫微星暗淡,恐有大变。不知如今王庭之中,可还安好?尤其是……老可汗的身体?”
阿木尔夹肉的手一顿。
他抬起头,那双原本因为美食而迷离的眼睛,此刻却闪过一丝精光。
“大巫果然神通广大。”
他放下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林晚,“连这也算得出来?不过……大巫既然能算出父汗身体抱恙,不知能不能算出,这病……该怎么治?”
林晚心中一动。
机会来了。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袖子里掏出一瓶“阿司匹林”(在这个时代被称为神药),倒出一粒白色的小药片。
“此乃‘回春丹’。”
她将药片扔进阿木尔面前的酒杯里,看着它嘶嘶溶解,“不仅能治病,还能……止痛。”
“公子若信得过本座,带本座去王庭。这‘炼狱红莲汤’管够,这‘回春丹’……也管够。”
阿木尔看着那杯溶解了药片的酒,又看了看那个一直沉默不语、却气势惊人的“阿哑”,最后目光落在林晚那张涂满油彩的脸上。
半晌,他忽然大笑起来。
“好!好一个莫愁大巫!”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笔买卖,我做了!明日一早,随我进王庭!”
帐篷外,风雪更大了。
但在这小小的帐篷里,一场关乎两国命运、关乎解毒大计的交易,就在一顿火锅中,悄然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