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卷着黄沙,打在玄铁重甲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凉州回京的官道上,三万铁骑如一条沉默的黑色巨龙,蜿蜒向东。队伍肃静得可怕,只有马蹄踏碎戈壁碎石的声响,沉闷地敲击着大地。
“吁——”
行至一处名为“断魂口”的峡谷前,前锋营突然勒马。
铁牛策马奔回中军,那张平日里憨厚的黑脸此刻紧绷着,透着一股子憋屈的怒气:“王爷,前面有人拦路。”
巨大的黑檀木马车内,萧景珩正闭目养神,闻言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道:“谁。”
“是宫里的人。”铁牛咬着后槽牙,愤愤道,“领头的是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手里举着个金灿灿的牌子,说是奉了圣旨,要王爷您……您单骑接旨,大军即刻原地驻扎,不得寸进!”
萧景珩缓缓睁开眼,眸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幽寒。
这就来了。
所谓的“十二道金牌”,催命的阎王帖。
“单骑接旨?”
一旁正趴在软塌上数银票的林晚忽然抬起头,耳朵动了动,捕捉到了关键词:“金灿灿的牌子?”
萧景珩看着她那双瞬间亮起的杏眼,原本冷硬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想看?”
“看看嘛。”
林晚麻利地将银票塞进袖口的暗袋里,顺手理了理裙摆:“都说那是‘金牌令箭’,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真的呢。而且……那既然是金牌,应该是金子做的吧?”
萧景珩:“……”
他伸手替她扶正了发髻上微乱的步摇,语气宠溺而无奈:“那是御赐之物,代表皇权,并非用来熔了打首饰的。”
“啧,皇权又不值钱,金子才值钱。”
林晚小声嘀咕了一句,掀开车帘,“走,咱们去会会这位‘天使’。”
……
峡谷口,一队锦衣卫簇拥着一辆华丽的马车挡在路中央。
为首的太监名叫高力士(非彼高力士,仅为代称),乃是太子党的心腹。他手持一面巴掌大的黄金令牌,昂着下巴,一脸傲慢地看着缓缓驶来的黑檀木马车。
在他看来,这就是那个只能坐在轮椅上的废王。即便在凉州打了胜仗又如何?若是没有朝廷的粮草,没有皇家的恩典,这三万大军就是一群流寇。
“大胆萧景珩!”
高太监尖细的嗓音在峡谷间回荡,“见此金牌,如朕亲临!还不速速下车跪拜!”
风沙呼啸,对面的马车却纹丝不动。
高太监脸色一沉,正要发作,车帘忽然被一只素白的手掀开。
紧接着,一个身穿淡青色劲装、梳着简单发髻的女子探出头来。她没看高太监,也没看那些杀气腾腾的锦衣卫,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高太监手里那块金牌。
“真的是金的诶……”
林晚眯着眼,像个专业的鉴宝师傅,隔空估量着:“看这色泽,应该是足金。这一块得有十两重吧?”
高太监被她这毫不掩饰的贪婪目光看得一愣,随即大怒:“放肆!你是何人?竟敢直视御赐金牌!”
“我是你祖宗。”
林晚笑眯眯地回了一句,然后转头对身后伸出一只手:“夫君,抱我下去。”
高太监气得胡子都在抖:“你……粗鄙!无礼!”
车帘再次掀开,一袭玄色蟒袍的萧景珩走了出来。他身材高大,气势如渊,仅仅是站在车辕上,那种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煞气便让对面的锦衣卫战马不安地嘶鸣起来。
他没理会高太监,只是微微俯身,单手揽住林晚的腰,将她稳稳当当地放在了地上。
动作轻柔,仿佛放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王爷!”
高太监强压下心头的惧意,举高了手中的金牌,色厉内荏地吼道:“咱家奉太子监国之命,特来传旨!第一道金牌在此,命景王萧景珩即刻交出兵符,只身随咱家回京受赏!若有违抗,视为谋反!”
这就是阳谋。
要么交出兵权,回去任人宰割;要么抗旨不遵,坐实谋反罪名。
数万凉州将士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眼中喷火。
“受赏?”
萧景珩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却被林晚扯了扯袖子。
“慢着。”
林晚走上前两步,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高太监:“这位公公,你是不是对‘受赏’有什么误解?我们要回京,路途遥远,人吃马嚼的,朝廷不给报销路费也就罢了,怎么连个慰问品都没有?”
高太监一愣,随即冷笑道:“咱家自然带了慰问品。”
他一挥手,身后的锦衣卫捧出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精致的白玉壶和一只酒杯。
“此乃太子殿下亲赐的‘凯旋酒’,特以此酒,为景王殿下洗尘。”
高太监眼中闪过一丝阴毒的光芒,“王爷,请吧。”
谁都知道,这就是一杯毒酒。
喝了,就是死。不喝,就是抗旨。
空气瞬间凝固。
铁牛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只要王爷一声令下,他就能把这老太监劈成两半。
“酒?”
林晚却是眼睛一亮,也不问有毒没毒,直接走过去,一把拿过那白玉壶。
“慢着!”高太监下意识想拦,“这是给王爷的……”
“夫妻一体,王爷的酒就是我的酒。”
林晚动作极快,揭开壶盖闻了闻。
一股奇异的香气飘散开来,带着几分甜腻,几分辛辣。
“嗯……上好的女儿红做底,加了断肠草、鹤顶红,还配了点西域的‘见血封喉’。”
林晚一边报菜名似的说着,一边啧啧称奇:“太子殿下真是大手笔啊,这一壶酒的成本,怕是比那块金牌还贵。”
高太监脸色大变:“你……你胡说什么!”
他没想到这看似乡野村妇的女子,竟然只是闻一下就识破了其中的剧毒。
“我胡说?”
林晚嗤笑一声,突然抬手,将壶中的酒液倾倒在地上。
“滋啦——!”
酒液落处,坚硬的戈壁岩石竟然冒起了白烟,瞬间被腐蚀出一片焦黑。
全场哗然。
凉州将士们目眦欲裂,拔刀出鞘的声音响成一片。
“这是赐酒?这是要命!”
高太监见事情败露,索性撕破了脸,举着金牌尖叫道:“萧景珩!你纵容毒妇毁坏御赐之物,你是要造反吗?金牌在此,我看谁敢动我!”
他笃定萧景珩不敢动他,因为这金牌代表着皇权,代表着大义。
然而,他错了。
他面对的不仅仅是萧景珩,还有一个眼里只有钱、没有皇权的林晚。
“金牌啊……”
林晚看着那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牌子,叹了口气,“多好的金子啊,刻了字怪可惜的。”
她突然转头看向萧景珩:“夫君,咱们这次回京,是不是缺盘缠?”
萧景珩看着她眼底狡黠的光,配合地点头:“确实,军饷紧缺。”
“那就好办了。”
林晚转过身,对着高太监灿烂一笑。
“这位公公,既然太子殿下这么客气,这酒虽然我不爱喝,但这装酒的‘盘缠’,我们就笑纳了。”
话音未落,她身形一闪。
高太监只觉得眼前一花,手腕一阵剧痛。
“啊——!”
他惨叫一声,手中的金牌已经到了林晚手里。
“你!你敢抢夺金牌!这是死罪!死罪!”高太监捂着手腕,惊恐地后退。
“谁抢了?”
林晚拿着金牌,在衣服上擦了擦,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嗯,软的,是真金。”
她满意地点点头,随手将金牌丢给身后的铁牛:“记账,这是太子殿下赞助咱们回京的第一笔路费。折合纹银一百两,入公账。”
“是!王妃!”铁牛接住金牌,笑得合不拢嘴。
这一幕,把所有人都看傻了。
把御赐金牌当路费?这操作简直闻所未闻!
“你……你……”高太监指着林晚,气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不够?”
林晚挑了挑眉,目光落在了高太监腰间的玉佩、头上的金冠,还有那辆装饰奢华的马车上。
“既然太子殿下派你来‘慰问’,想必公公身上带了不少好东西吧?”
她搓了搓手,脸上的笑容越发“核善”。
“兄弟们,咱们这一路风餐露宿的,也不能让太子殿下的一片心意白费了,对吧?”
身后的凉州士兵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王妃说得对!”
“谢太子赏!”
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围了上来。
“你们要干什么?我是钦差!我是……啊!我的玉佩!我的帽子!别扒我的衣服!”
一刻钟后。
峡谷口只剩下一辆光秃秃的马车架子,和一群只穿着单衣、在风中瑟瑟发抖的锦衣卫。
高太监更是惨,连靴子都被扒了,光着脚站在碎石地上,哭得像个二百斤的孩子。
“回去告诉太子。”
萧景珩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群狼狈的“天使”。
“这一道金牌,本王收下了。剩下的十一道,若是还敢送来……”
他看了一眼身旁正喜滋滋数点战利品的林晚,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本王的王妃,正好缺几套金首饰。”
“滚!”
一声暴喝,吓得高太监等人连滚带爬地往回跑,连马车都不敢要了。
队伍继续前行。
马车里,林晚把玩着那块抢来的金牌,有些嫌弃地看着上面的“如朕亲临”四个字。
“这字刻得太深了,熔了得损耗不少火耗。”
她叹了口气,然后抬头看向萧景珩,眼睛亮晶晶的。
“夫君,你说后面真的还有十一块吗?那咱们这次回京,是不是能发一笔横财?”
萧景珩看着自家这个掉进钱眼里的王妃,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眼底却是化不开的宠溺。
“嗯,都是你的。”
“只要你想要,这天下的金子,本王都给你抢来。”
林晚嘿嘿一笑,扑进他怀里。
“抢什么抢,多难听。咱们这叫……合理征收‘精神损失费’。”
风沙漫卷,掩盖了身后的狼藉。
第一道关卡,就这样以一种极其荒诞却又解气的方式被踏平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越往京城走,路,只会越难走。
但那又如何?
只要有他在,只要有她在。
这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更何况,还有金子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