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未明,寒意深重。低沉而雄浑的号角声划破了京城的宁静,如同巨兽苏醒的咆哮。
紫禁城外,宽阔的广场上,旌旗蔽日,迎风猎猎作响,身着玄色铁甲的将士们列着整齐的方阵,刀枪如林,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烁着冰冷的寒光,肃杀之气凝聚不散,直冲云霄。
刘谨一身特制的玄色戎装,甲胄精美而坚固,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伟岸,俊美冷厉的面容在初露的晨曦中,宛如自九天降临、执掌战争的神只,令人不敢直视。
他于大军之前,从容接过象征调兵权的虎符,亲自祭旗誓师,声音铿锵有力,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传遍三军每一个角落,激荡起冲天的士气。
李晩妤穿着一身庄重繁复的皇后礼服,凤冠霞帔,牵着同样穿着小小太子冠服、神情有些懵懂又有些不安的刘琛,在宫人侍卫的簇拥下,登上了高高的宫墙,为他送行。
凛冽的晨风吹起她宽大的衣袂和如云的发丝,带来刺骨的寒意,她却努力挺直单薄的脊背,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维持着身为国母的威仪与镇定,不让自己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怯弱与悲伤。
刘琛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沉重压抑的气氛,小手紧紧抓着母亲微凉的手指,睁着一双酷似父亲的乌溜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下方那个被无数将士簇拥着、如同山岳般高大、令人敬畏又依赖的父皇。
刘谨似有所感,在翻身上马的前一刻,猛地抬眸,目光如电,穿透遥远的空间距离,精准地捕捉到宫墙之上那抹纤细而坚韧的明黄色身影。
他看到她被风吹得微微泛红的眼眶中,那强忍着的、闪烁的泪光,也看到了她苍白却努力维持平静与坚强的面容。
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冷硬的面部线条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对着她的方向,极其轻微却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随即,他毅然决然地转身,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把抓住缰绳,猛地一抖——
“出发!”
一声令下,如同惊雷炸响。万军开拔,沉重的马蹄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汇聚成一股沉闷而恐怖的雷鸣,震动着脚下的大地,庞大的军队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带着无可阻挡的气势,向着北方,向着那片即将燃起战火的土地,滚滚而去。
那抹玄色的、耀眼的身影,很快便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铁流与尘土之中,再也分辨不清。
直到大军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远处只余下扬起的尘埃,李晩妤强撑了许久的力气仿佛瞬间被彻底抽空,双腿一软,眼前发黑,险些直接栽倒在地,幸而被身旁一直密切关注着她的贴身宫女慌忙搀扶住。
“母后!母后你怎么了?”小小的刘琛被母亲的样子吓到了,立刻抱紧了她的腿,带着哭腔喊道。
李晩妤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喉间翻涌的哽咽与眩晕感,蹲下身,将儿子柔软温暖的小身子紧紧、紧紧地搂在怀里,仿佛这是她此刻唯一的浮木。
她努力挤出一个温柔却难掩苍白的笑容,柔声安抚道:“琛儿不怕,母后没事。父皇是去打坏人,保护我们的家园,他很快就会……打完胜仗,平平安安地回来的。”
这话,既是对儿子的承诺,也是对自己无望的祈祷。
她牵着儿子冰凉的小手,一步步,缓慢而沉重地走下那高高的、仿佛隔绝了生离死别的宫墙。
身后的坤宁宫依旧富丽堂皇,金碧辉煌,却因那个赋予它灵魂与温度的男人的离开,而显得无比空旷、冷清,没有一丝生气。
她独自走入内室,拿起那件他昨夜换下、随意搭在屏风上的玄色常服,将脸深深埋入其中,衣物上似乎还清晰地残留着他身上那独特的、清冽中带着龙涎香的气息,这熟悉的味道,此刻却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割裂着她的心脏。
她肩膀微微耸动,久久没有抬头,任由无声的泪水浸湿了那昂贵的衣料。
从这一天起,李晩妤的生活重心,变成了两个字——等待。
她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处理繁杂的宫务,一丝不苟地督促太子的学业与品行,将偌大的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波澜不惊。
只是,每当稍有闲暇,她总会不自觉地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走到那日送别的高高宫墙边,凭栏远眺,目光执着地望向北方那遥远的天际,仿佛这样就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她开始更加敏锐地关注前线的任何风吹草动,每当有八百里加急的战报被快马加鞭送入宫中,无论她在做什么,都会立刻停下,心脏骤然提到嗓子眼,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直到内侍明确禀报并非陛下安危的噩耗,那颗悬着的心才能暂时、略微地放下一些。
她开始给刘谨写信,用的是最上好的薛涛笺,磨的是最香的墨。
信里写的,依旧是些看似琐碎无比的日常:琛儿今日又熟练地背诵了哪篇诗文,学会了哪几个结构复杂的新字;宫里那几株他偶尔会驻足看一眼的石榴树,花苞开始泛红了;她跟着小厨房新学了一道江南点心,试着做了,不知合不合他口味,等他回来做给他尝……
字里行间,她从不敢直白地书写“思念”二字,生怕扰他心神,增加他的负担,可那每一个看似平淡的字眼,细细读来,却都浸满了深入骨髓的牵挂与无处安放的担忧。
她知道,烽火连天,路途遥远,这些信笺未必能及时送到他手中,甚至他军务倥偬,未必有时间细细翻阅,但这成了她与他之间,跨越千山万水、维系着彼此的唯一纤细而珍贵的联系。
而远在边关苦寒之地、终日与血腥厮杀和繁重军务为伴的刘谨,在偶尔获得片刻喘息之机,于摇曳的军帐烛火下,展开那一封封带着京城熟悉气息、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淡香的信笺,
看着那清秀婉约、早已刻入心底的字迹,默默描摹着那些平淡琐碎却充满了生活气息与温暖的日常时,那因杀戮和算计而始终紧绷如弓弦的神经,似乎也能得到一丝极其难得的、短暂的松弛与慰藉。
他始终贴身穿着那件绣着并蒂莲的软甲内衬,冰冷的铁甲之下,紧贴着胸膛的位置,是唯一一丝属于她的、带着祈愿的柔软与温暖,仿佛她一直都在他心口,从未远离。
征衣寄相思,烽火连三月。
一场关乎帝国国运与尊严的战争的胜负,牵动着朝野上下无数人的心,也紧紧地、痛苦地维系着深宫之中,那份跨越了千山万水、在血与火中淬炼得愈发坚韧的等待与誓言。
李晩妤深深地知道,从此刻起,她必须变得更加坚强、更加冷静、更加不可摧垮。因为,她不仅仅是他深爱的妻子,更是他的皇后,是他远征在外、浴血奋战时,唯一能替他牢牢守护住这偌大宫廷与年幼储君的人。
她会在原地,在这座承载了他们无数回忆的坤宁宫中,怀着永不熄灭的信念,等他踏着硝烟与属于他的无上荣光,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