猇亭水寨的帅帐,是临时搭建的军帐,却也透着一股威严。
帐顶的兽皮帘子被风掀起一角,带着江面上的湿气扑进来,落在陆逊的青布儒衫上。
他手里捏着一卷竹简,是昨晚刚送来的军报,上面详细记录着蜀军的布防——刘备亲率中军屯在猇亭,前军由张苞、关兴统领,已经逼近夷陵城郊,左右两翼则分别由冯习、张南驻守,连营数十里,声势浩大。
帐下,东吴的将领们一个个虎背熊腰,甲胄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徐盛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的目光时不时瞟向帐外,显然是按捺不住。
丁奉则眉头紧锁,手里把玩着一枚磨得光滑的石子,脸上满是焦虑。
韩当和周泰站在最前面,两人都是跟着孙策、孙权打天下的老将,此刻却不约而同地沉着脸,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主上这是怎么想的?”周泰往旁边侧了侧身,用只有韩当能听到的声音嘀咕,“放着我们这些出生入死的老将不用,偏偏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来当都督,这不是拿东吴的江山开玩笑吗?”
韩当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花白的胡子都气得抖了抖:“我看呐,等着瞧吧,东吴的基业,早晚得毁在这小子手里。想当年讨逆将军在的时候,哪次打仗不是身先士卒?哪像现在,让个只会掉书袋的来指挥我们?”
两人正低声抱怨着,陆逊放下了竹简,清了清嗓子。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小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让帐内的窃窃私语停了下来。
所有将领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诸位将军,”陆逊的目光缓缓扫过帐下,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穿透力,“主上命我为大都督,总督荆襄各路军马,目的只有一个——破蜀。”
他顿了顿,指节轻轻敲了敲案几上的军报:“现在蜀军势头正盛,刘备老奸巨猾,不可轻敌。从今日起,各营严守关隘,不得擅自出战。违令者,军法处置,王法不认亲疏,到时候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话音刚落,帐下顿时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将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复杂——有不服气的,有疑惑的,还有觉得荒唐的。
周泰忍不住了,往前跨出一步,抱拳道:“大都督!末将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陆逊微微颔首:“周将军请讲。”
“安东将军孙桓,乃是主上的亲侄子,如今被困在夷陵城里,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处境危急!”周泰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带着焦急,“大都督,您得赶紧想办法调兵去救他啊!再晚一步,恐怕夷陵就守不住了,孙将军也……”
陆逊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周将军放心,我知道孙安东骁勇善战,深得军心,夷陵城垣坚固,他肯定能坚守得住。眼下还不是救他的时候,等我破了蜀军的主力,他自然就能脱困了。”
“呵。”韩当忍不住冷笑一声,嘴角撇了撇,跟周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明摆着“你看,我就说他不靠谱吧”。
周泰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韩当用眼神制止了。
两人退到队列后面,看着陆逊继续部署防务,脸上的不满越来越明显。
散帐后,众将纷纷走出帅帐,刚到帐外的空地上,就忍不住炸开了锅。
“什么叫‘等破了蜀军主力’?他有什么本事破蜀军主力?”韩当一把扯下头盔,扔给身边的亲兵,怒气冲冲地说,“我跟着讨逆将军平定江南,打了几百场仗,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多少次?还从没见过这么窝囊的都督!让我们死守,难道等着蜀军主动退兵不成?”
周泰也摇头叹气:“我刚才就是想试探一下他,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应对之策,结果呢?他根本就是束手无策!孙桓将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怎么向主上交代?”
徐盛走了过来,听到两人的话,也忍不住附和:“韩将军、周将军说得对!这陆逊就是个书呆子,懂什么打仗?主上这步棋,走得太险了!”
丁奉也皱着眉,语气沉重:“咱们东吴的血性呢?当年赤壁之战,周郎以少胜多,何等威风!现在倒好,面对蜀军,连出战的勇气都没有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激动,周围的将领们也纷纷围了过来,大多都是抱怨和不满。
有人说陆逊是靠着关系才当上都督的,有人说他是怕输了丢面子,还有人说不如联名上书给孙权,换掉这个无能的大都督。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匆匆跑了过来,对着众人行了个礼:“各位将军,大都督有令,明日清晨各营主将到帐前听令,不得有误。”
众将面面相觑,心里虽然不情愿,但也只能悻悻地散去。
韩当临走前,还不忘撂下一句狠话:“我倒要看看,他明天能说出什么花来!”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猇亭水寨的校场上就集合了各路将领。
陆逊依旧穿着那身青布儒衫,站在高台上,手里拿着一份名册。
“点到名的将领,出列应答。”陆逊的声音透过清晨的薄雾传了下来,“徐盛!”
“末将在!”徐盛往前一步,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刻意的生硬。
“丁奉!”
“末将在!”
“韩当!”
“末将在!”韩当的声音里满是不耐烦。
“周泰!”
“末将在!”
点完名后,陆逊扫了一眼众人,沉声道:“今日召集各位,是重申军纪。从今日起,各营严守各自的关隘险要,不许任何人擅自出战,也不许任何人挑衅蜀军。违令者,军法从事!”
“大都督!”徐盛忍不住了,往前跨出一步,大声道,“坚守?这不是认怂吗?蜀军都快打到家门口了,我们却缩在营里不敢出去,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就是!”丁奉也跟着附和,“我们东吴的将士,什么时候怕过谁?就算蜀军人多势众,我们也该跟他们拼一场,而不是在这里龟缩不出!”
陆逊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各位将军,蜀军远道而来,锐气正盛,而且连营数十里,兵力分散。我们现在出战,正中他们下怀。不如坚守不出,耗其锐气,等他们粮草不济、军心涣散的时候,再一举破之。这是釜底抽薪之计,不是认怂。”
“釜底抽薪?我看是自欺欺人!”韩当忍不住反驳,“蜀军粮草充足,士气高昂,耗下去,最先撑不住的是我们!大都督,您要是不敢打,就别占着都督的位置,让我们这些愿意为国捐躯的人上!”
他的话一出口,帐下顿时一片哗然。
有不少将领都跟着附和,说要跟蜀军决一死战。
陆逊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看着众将,眼神里闪过一丝厉色:“我再说一遍,严守关隘,不许出战!这是军令,不是儿戏!”
“军令?什么狗屁军令!”徐盛把头盔往地上一摔,“我看您就是胆小如鼠!当年周郎在的时候,就算面对曹操的百万大军,也敢主动出击!您呢?除了让我们死守,还会干什么?”
“放肆!”陆逊厉声喝道,“周郎是周郎,我是我!主上让我当都督,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们只需遵令行事,不许再多言!”
“我们不服!”众将异口同声地喊道。
场面一度陷入了僵局。
陆逊看着眼前这些桀骜不驯的将领,心里清楚,要是今天镇不住他们,以后就更难指挥了。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噌”的一声,剑光出鞘,冰冷的剑刃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寒光,瞬间让帐下的喧闹声停了下来。
所有将领都愣住了,没想到这个文弱的书生竟然会拔剑。
“我虽是个书生,但主上委以重任,是觉得我能忍辱负重,为东吴守住这江山!”陆逊的声音冰冷而坚定,“从今日起,谁再敢违抗军令,不管他是谁,功劳多大,一律军法处置,斩无赦!”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众将,眼神里的决绝让所有人都心头一震。
将领们看着他手里的佩剑,又看了看他那不容置疑的表情,虽然心里还是不服气,但也不敢再公然反抗了。
毕竟军法无情,谁也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韩当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周泰拉了拉胳膊。
周泰对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冲动。
徐盛弯腰捡起地上的头盔,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却依旧低着头,不看陆逊。
“好了,”陆逊收起佩剑,语气缓和了一些,“各自回营吧,记住我的命令,守好自己的阵地。”
众将纷纷抱拳道:“末将领命。”
说完,他们转身走出了校场,一个个脸色都很难看。
徐盛走出校场后,忍不住对身边的丁奉嘀咕:“等着吧,看他能守到什么时候。蜀军要是真的打过来,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收场!”
丁奉叹了口气:“唉,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只能先遵令行事了。希望他真的有什么后手吧,不然咱们东吴可就危险了。”
韩当和周泰走在后面,周泰看着陆逊的帅帐,皱着眉说:“这陆逊,看起来文弱,没想到脾气这么硬。不过,光有脾气没用,得有真本事才行啊。”
韩当冷哼一声:“什么真本事?我看他就是死撑!等蜀军一攻城,他就知道厉害了。到时候,就算主上怪罪下来,咱们也得跟他理论理论!”
两人边走边说,语气里满是担忧和不满。
回到自己的营寨后,韩当立刻召集了自己的部将,下令加强防守,同时密切关注蜀军的动向。
虽然心里不服陆逊,但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知道军命不可违,更知道要是真的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兵败,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那陆逊根本就是个草包,咱们真要听他的?”一名部将忍不住问道。
韩当瞪了他一眼:“废话!他是大都督,军令如山,不听他的听谁的?不过,你们给我盯紧了蜀军,一旦有什么动静,立刻向我汇报!还有,让兄弟们勤加操练,别因为死守就松懈了斗志。真要是打起来,咱们可不能掉链子!”
“是!末将领命!”部将们齐声应道。
与此同时,徐盛、丁奉、周泰等人也都回到了自己的营寨,虽然心里有气,但还是按照陆逊的命令部署防务。
整个猇亭水寨,瞬间进入了一级戒备状态。
而在帅帐里,陆逊看着众将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些老将心里不服他,这很正常。
毕竟自己年纪轻轻,又是个书生,没什么赫赫战功,突然被委以重任,换谁都会有意见。
但他没有时间去计较这些,眼下最重要的是挡住蜀军的进攻,为东吴保住疆土。
“来人。”陆逊对着帐外喊道。
一名亲兵走了进来:“大都督,有何吩咐?”
“去,把夷陵城的军报再给我拿来一份,还有,密切关注孙桓将军的动向,一有消息,立刻汇报。”
“是。”亲兵转身退了出去。
陆逊走到帐门口,望着远处的江面。
江风猎猎,吹动着他的衣衫。
他知道,这场仗不好打,刘备亲征,蜀军精锐尽出,而自己这边,不仅兵力处于劣势,将领们还离心离德。
但他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上。
“刘备啊刘备,”陆逊喃喃自语,“你以为我真的只会死守吗?等着吧,我会让你知道,东吴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坚定,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而此时的蜀军大营里,张苞、关兴等人正在摩拳擦掌,准备随时对东吴发起进攻。
一场决定蜀汉和东吴命运的大战,即将在这猇亭之地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