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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道像是某种巨兽的肠道,潮湿,曲折,不见天日。

墙壁上的油灯芯子“噼啪”爆着火星,光线昏黄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

地面的石板湿滑,不知沉寂了多少年,缝隙里长着暗绿色滑腻的苔藓。

空气里的味道复杂得让人头晕。

陈年药材的苦香,海货的腥咸,某种类似硫磺的刺鼻气味,腐烂水果的甜腻,还有一丝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混在浓重的水汽里,直往肺里钻。

霍玲珑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实了。

袖子里的手,始终虚握着分水剑的剑柄。

后背的伤口在潮湿环境里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此地的危险。

巷道渐渐开阔,人声也清晰起来。

前面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岩洞穹顶空间,比潮音阁那个洞大了十倍不止。

穹顶上垂下无数钟乳石,有些尖端闪烁着微弱的磷光,像倒悬的星空。

地面被粗糙地平整过,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

这就是海市蜗楼。

人很多,但奇怪的是并不显得拥挤喧闹。

所有人都压低了声音说话,交易在悄无声息或耳语中进行。

光线很暗,大部分摊位只点着一盏小油灯或摆着发光的珠子,摊主和顾客的脸都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霍玲珑站在入口阴影处,静静观察。

卖的东西,光怪陆离。

左边一个摊子,摆着几排浸泡在透明液体里的琉璃罐,罐子里是各种形态诡异的海洋生物标本:

三只眼的怪鱼、长着人脸的章鱼、心脏还在微微搏动的未知肉团……

摊主是个佝偻的老太婆,正在用一根骨针拨弄着其中一个罐子,嘴里念念有词。

右边摊子上,堆着各种矿石和骨头。

一块暗红色的石头,在昏暗光线下竟然自己发出“咕嘟”声,像在呼吸。

一根布满螺旋纹路的白色长骨,旁边立着牌子,字迹歪斜:

“上古龙鲸脊骨,镇宅,辟邪,入药。”

更远处,有人卖“记忆”,装在拇指大小的水晶瓶里,据说拧开瓶塞,就能体验一段他人的人生片段。

有人在卖“声音”,从海妖歌声到深海巨兽的咆哮,封存在海螺里。

还有人在卖“地图”,羊皮纸上画着扭曲的航线,通往传说中沉没的古城或宝藏岛。

几乎看不到寻常的货物。

这里流通的,是禁忌,是秘密,是超越常理之物。

霍玲珑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她在找,找可能对西南有用的东西,或者……关于皇朝、关于归墟海市、关于“摆渡人”的线索。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摊位,吸引了她的注意。

摊主是个裹在厚重灰袍里的瘦小身影,低着头,面前只铺着一块脏兮兮的黑布,布上摆着三样东西:

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缺了个角。

一片焦黑的、像是被火烧过的鳞片,有巴掌大。

还有一个小巧的,看不出材质的黑色匣子,匣子表面没有任何纹饰,紧闭着。

摊前无人问津。

霍玲珑走了过去。

她没有立刻蹲下,而是站在摊前两步外,目光落在那片焦黑的鳞片上。

鳞片边缘不规则,表面有明显的灼烧痕迹,但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隐约能看到鳞片基底处,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暗金色的光泽。

灰袍摊主察觉到有人,缓缓抬起头。

帽子下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左边脸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划到下巴,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扭曲。

他的眼睛很浑浊,看着霍玲珑,没有寻常商人的热情,只有麻木和一丝警惕。

“看中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这片鳞。”霍玲珑指了指,“何物所遗留下的?”

摊主眼皮都没抬:

“不知道。从一条死在海滩上的怪鱼身上扒下来的。鱼烂了,就这片鳞没烂。”

“怎么卖?”

“三十枚东海通宝,或者等值的情报。”

摊主终于抬眼看了她一下,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精光,补充道:

“关于西南的,新鲜的。”

霍玲珑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

“我只是个游商,对西南不熟。”

“游商?”

摊主扯了扯嘴角,疤痕扭动,说道:

“游商身上,可没有王城雷神坊的锻铁味儿,也没有黑岩城刚洗过的血腥气。”

霍玲珑眼神微凝。

这人鼻子灵,眼也毒。

“你要什么情报?”

她反问。

摊主盯着她看了几秒,慢慢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点了点那片焦黑鳞片:

“这片鳞,不普通。火烧不化,刀砍不伤。我试过。它原来的主人可能跟‘龙’沾点边。虽然死了,烂了,但说不定还有同类,或者仇家。”

他顿了顿,又说道:

“我要知道,西南王陆元,对东海龙族遗物感不感兴趣。”

问题突兀而具体。

霍玲珑沉默了片刻。

龙族?

那是传说中的存在,早已绝迹不知多少年。

这人是在试探,还是真有所指?

“王爷求贤若渴,对奇珍异宝、上古遗物,自然有兴趣。”她斟酌着用词,“但前提是,东西是真的,来历清楚。”

摊主“嘿”地笑了一声,声音干涩:

“来历?”

“我说了,海滩上捡的。至于真假……”

他拿起那片焦黑鳞片,突然用指甲在边缘狠狠一划!

嗤——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鳞片上连道白印都没留下,他的指甲却崩掉了一小块。

“你自己看。”

霍玲珑接过鳞片。

入手沉重,冰凉,质地非金非玉。

她暗运一丝真气灌注指尖,用力一捏——纹丝不动。

以她如今的修为,寻常钢铁都能捏出指印,这片看似焦脆的鳞片,却坚硬得超乎想象。

而且。

在真气接触的瞬间,她似乎感觉到鳞片内部,有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共鸣,一闪即逝。

“二十枚东海通宝。”

她放下鳞片,开始还价。

“二十五,加一个问题。”

摊主坚持。

“什么问题?”

摊主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沙哑的嗓音几乎贴着霍玲珑的耳朵:

“黑岩城赵家除了血煞阴灵,是不是还藏着别的‘脏东西’?跟海有关的。”

霍玲珑的后背,瞬间绷紧。

这人知道血煞阴灵!

还知道赵家!

他在查什么?

跟这片鳞有关?

“赵家已覆灭,城主赵磬伏诛,一切罪证俱已公布。”她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至于是否还有其他隐秘,非我所能知。”

摊主盯着她,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些失望,又似乎早有预料。

他靠回墙边,恢复了那副麻木的样子:

“鳞片,二十五枚通宝。不要拉倒。”

霍玲珑不再犹豫,从随身钱袋里数出二十五枚铸造粗糙,但分量十足的铁钱,这是东海诸岛通行的货币,来之前已兑换了一些。

她将钱放在黑布上,拿起了那片焦黑龙鳞。

入手刹那,那股冰凉的触感更明显了。

她将鳞片仔细收进内袋。

就在她转身欲走时,摊主忽然又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周围的嘈杂吞没:

“那个黑匣子,不卖钱。”

霍玲珑脚步一顿。

“里面装着‘看见’的东西。”

摊主继续说,眼睛看着地面,像在自言自语:“一个死人最后看见的。想看,拿东西换。等价的东西。”

霍玲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不起眼的黑色匣子。

普普通通,没有任何气息波动。

“什么等价的东西?”

摊主抬起头,疤痕脸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他咧开嘴,露出黄黑色的牙齿:

“一滴血。”

“你的,或者西南王的。”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霍玲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盯着摊主,手已经按在了袖中剑柄上。

“放肆。”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

摊主却笑了,笑声像破风箱:

“别紧张,不是真要你们的血,是要‘血契’,你的承诺。”

“如果有一天,你们找到了这片鳞真正的主人,或者它的来历,你好告诉我。”

“作为交换,这个匣子里的‘看见’,归你们。”

他指了指黑匣子,以诱惑的语气,狡黠一笑:

“这里面装着的,可能跟你们正在查的‘某些事’有关。比如……皇城阴符司在海上,到底在找什么。”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岩洞里沉闷的空气。

霍玲珑站在那里,海市蜗楼的喧嚣在耳边嗡嗡作响,混杂着各种古怪的气味。

焦黑龙鳞在怀中散发着冰凉坚硬的触感,而眼前这个疤痕脸的摊主,浑浊的眼睛里藏着某种她看不透的东西。

承诺,换一个可能的关键情报。

赌?

还是不赌?

“我怎么信你?”她问。

摊主从灰袍里摸出一块半个巴掌大的暗红色木牌,扔在黑布上。

木牌上刻着一个扭曲的符号,像是一条首尾相衔的怪鱼。

“这是我的‘契牌’。”

“你若答应,滴一滴血在上面,契约自成。”

“他日你履行承诺,无论我在天涯海角,此牌都会指引你找到我,换取匣子。”

“若你不履行,或者我死了……”

他扯了扯嘴角,叹气道:

“这契约自然作废,你也没什么损失。至于匣子里的东西是真是假,赌一把呗。”

他说得轻松,但那双浑浊眼睛里的神色,却异常认真。

霍玲珑看着那块暗红木牌,又看看那个黑色的匣子。

理智告诉她,不该轻易立下这种来历不明的契约。

但直觉告诉她,那片鳞很奇异,这摊主对赵家和阴符司的了解,还有他最后那句话……

“好。”

她做出了决定。

蹲下身,拔出短匕,在指尖轻轻一刺。

一滴鲜红的血珠渗出,滴落在暗红木牌的扭曲符号上。

血滴落下,并没有晕开,而是如同被吸收一般,迅速渗入了木牌之中。

那扭曲的怪鱼符号,瞬间亮起一层极淡的、血色的微光,一闪即逝。

木牌恢复了原状,但霍玲珑能感觉到,自己和这木牌之间,多了一丝极其微弱、难以言喻的联系。

摊主点了点头,将木牌收起,然后,做了个让霍玲珑意外的动作。

他拿起那个黑色匣子,不是递给她,而是直接塞进了她怀里。

“拿好。离开蜗楼前,别打开。”他低声快速道,“里面封着的东西,见光,或者被太多‘人气’冲撞,可能会散。”

说完,他不再看霍玲珑,低下头,重新变成了那个麻木等待客人的摊主。

霍玲珑将黑色匣子小心地收进怀里,和那片焦黑龙鳞放在一起。

两个东西挨着,都散发着一种冰凉的感觉。

她没有再停留,转身融入蜗楼昏暗的人流中。

在她身后,灰袍摊主缓缓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阴影里。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摸了摸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金鳞现,海眼开……”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嘶哑地低语:

“老伙计,你的鳞片我送出去了。剩下的,看天命吧。”

他收拾起黑布上仅剩的那枚缺角铜钱,裹紧灰袍,佝偻着背,悄无声息地退入身后的岩壁阴影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而霍玲珑怀揣着两样得来蹊跷的东西,穿过光怪陆离的摊位,心中沉甸甸的。

焦黑龙鳞,黑色匣子,血契承诺,还有摊主最后关于“阴符司在海上寻找之物”的话……

这趟海市蜗楼之行,收获的远比预期更多,也更诡异。

她抬头,看向岩洞穹顶那些倒悬的、闪烁磷光的钟乳石。

这座珊瑚城,这片海,隐藏的秘密,似乎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危险了。

该回去了。

她加快脚步,朝着来时的巷道口走去。

巷道深处,黑暗浓郁。

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那只眼睛血红的漆黑壁虎,悄无声息地爬过潮湿的岩壁,竖瞳倒映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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