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盐案交锋
扬州府衙的公堂之上,檀香燃得正旺,却压不住空气中的戾气。张大户斜倚在被告席的椅子上,一身锦袍绣着金线蟒纹,腰间的羊脂玉佩随着他抖腿的动作叮当作响。身后站着十几个家奴,个个面生横肉,腰间隐约露出短刀的刀柄,明晃晃地透着威胁。
“沈通判年纪轻轻,倒是有精神。”张大户眯着眼打量着上首的沈砚之,语气里的轻慢几乎要溢出来,“不过这扬州的盐行,有扬州的规矩。盐价是行里老少爷们儿商量着定的,前几任知府都没说什么,你刚来三日,就想翻了天不成?”
他说着,从袖中摸出个油光锃亮的核桃,在手里转得哗哗响,视线扫过公堂两侧的衙役,带着几分不屑——这些人里,有一半领过他的“月钱”,谁敢真动他?
上首的沈砚之却没动怒,只端起茶盏呷了口,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张大户说的‘规矩’,是哪条规矩?是你纵容侄子往盐工嘴里灌卤水的规矩,还是你把盐价抬到十倍、逼得农户三月不知盐味的规矩?”
张大户脸色微沉:“沈大人休要血口喷人!我张某人在扬州经营盐行三十年,哪户没受过我的恩惠?去年旱灾,我还捐了五十石米呢!”
“五十石米?”沈砚之忽然笑了,将茶盏重重放在案上,“那我倒想问问,你去年偷逃的盐税,折成米够赈济五千户灾民,为何只捐五十石?是觉得百姓的命,只值这点粮食吗?”
他话音刚落,公堂外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两个衙役抬着一口木箱进来,“哐当”一声放在堂中,箱盖打开,里面全是泛黄的纸卷,最上面的一张写着“盐工泣血状”,下面按满了密密麻麻的红手印,触目惊心。
“这是第一箱,”沈砚之的声音在公堂里回荡,清晰得像敲在铜锣上,“里面是七十三个盐工的诉状,有被你家奴打断腿的,有被克扣工钱饿肚子的,还有晒盐晒瞎了眼、却被你赶出门的。张大户要不要念念,听听他们是怎么说你的‘恩惠’?”
张大户的脸色变了变,强作镇定道:“刁民胡言乱语,也能当证据?”
“那这些呢?”沈砚之示意衙役抬上第二箱。箱子打开,里面码着整齐的账册,封皮上写着“张记盐行暗账”。沈砚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念道:“去年三月,以‘损耗’为名多收盐价五文,获利三百两;五月,勾结闸官私放盐船,偷逃税款五百两……”
他念得不快,每个字却像小锤子,敲在公堂每个人的心上。张大户的家奴想上前抢夺,却被沈砚之带来的亲兵拦住——这些人是他从京城带来的,只听他一人号令。
“够了!”张大户猛地站起来,腰间的玉佩摔在地上,裂了道缝,“沈砚之,你别给脸不要脸!这扬州府衙,还轮不到你撒野!”
“轮不到我,难道轮到你?”沈砚之的目光陡然变冷,指向公堂正上方的匾额,“看见那块‘明镜高悬’了吗?后面刻着的是仁宗皇帝的圣谕——‘官为民主,法为天规’。你偷逃盐税一万三千两,按律当抄家问斩,我让你站在这里听审,已是给你留了体面!”
站在一旁的扬州知府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沈大人息怒,张大户虽有过错,也是为了扬州盐行的生计……不如罚些银子,让他改过自新便是。”他一边说,一边给张大户使眼色——张家每年给的“孝敬”,他可没少拿。
沈砚之却没看他,只盯着知府的眼睛问:“知府大人觉得,一万三千两盐税,够五千农户吃一年。若按你的意思,是让这些农户继续喝无盐的稀粥,还是让张大户拿着偷来的银子,继续养着家奴作威作福?”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莫非知府大人想与仁宗圣意相悖,要护着这鱼肉百姓的蛀虫?”
这话像块巨石砸在知府脚边,他脸色瞬间煞白,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谁都知道,仁宗最恨官吏勾结商贾,此刻若被安上“悖逆圣意”的罪名,他这乌纱帽怕是保不住了。
张大户见知府退缩,腿肚子一软,差点瘫在地上。他看着沈砚之那双清澈却带着锋芒的眼睛,忽然明白,这个十六岁的通判,根本不是来和他讲道理的,是来掀他的底、砸他的饭碗的。
“判!”沈砚之拿起惊堂木,重重拍下,“张大户,勾结官吏、偷逃盐税、欺压盐工,数罪并罚——其一,盐价即刻降三成,按官价售予百姓;其二,私藏的五千斤盐,全部赈济贫民;其三,闭门思过三月,由盐工代表监督其改过!若有违抗,即刻押解进京,交由刑部问斩!”
“你不能这样!”张大户嘶吼着,却被衙役死死按住。他看着那些曾经对他点头哈腰的官吏,此刻都低着头不敢看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他经营了三十年的盐行,竟被一个毛头小子,用几箱证据、几句狠话,就掀了个底朝天。
沈砚之走下堂,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瘫在地上的盐霸,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张大户,你记住了。扬州的规矩,是该换了。从今天起,这里的规矩,不是你腰间的玉佩说了算,是百姓的柴米油盐说了算,是仁宗皇帝的律法说了算。”
公堂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那些盐工的血书上,也落在沈砚之年轻却坚定的脸上。衙役拖着张大户往外走时,他听见远处传来盐工们的欢呼,那声音穿过厚重的墙壁,像春潮一样涌进公堂,带着劫后余生的雀跃。
沈砚之走到案前,将墨兰寄来的《农户盐量估算表》轻轻抚平。表上“每户月省三文”的字迹,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他忽然想起她信里说的“积少成多也是生计”,此刻终于懂了,所谓公道,从来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就是让百姓碗里的盐多一点,日子宽裕一点,让那些盘剥的手,再也伸不进寻常人家的柴米油盐里。
公堂的檀香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从窗外飘进来的稻禾清香。沈砚之拿起笔,在案头写下今日的判词,末了添了句:“民之所望,法之所向。”
扬州的天,似乎从这一刻起,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