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阮锡的脸上。他睁开眼,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不知今夕何夕。直到视线聚焦在熟悉的青纱帐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真的重活了一次。
朝朝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脏被一种酸涩的喜悦填满。他起身下床,动作间竟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轻快。镜中的自己,面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前世浸满悔恨与绝望的眼睛,此刻却燃着灼人的光。
“阿青。”他扬声唤道。
“少爷。”阿青应声而入,手中捧着洗漱用具,脸上带着欣喜,“您今日气色好多了!”
“嗯。”阮锡就着铜盆中的清水净面,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让思维越发清晰,“今日天气不错,我想出去走走。”
“可是您的身子...”阿青有些担忧。
“无妨,躺了这些日子,骨头都僵了。”阮锡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就去...集市上看看吧。”
他记得,前世与朝朝第一次相遇,就是在集市上。那时他刚被送到乡下不久,跟着照顾他的老仆出门,看见了那个将包子递给乞丐的小女孩。
那一幕,如同在他灰暗的童年里投下的一束光。
如今,他要循着光的轨迹,再次走向她。
集市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喧嚣而充满生机。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笑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里飘荡着食物和尘土的气息。阮锡走在人群中,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一个个摊位,实则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他在寻找那个身影。
“让开!快让开!”一阵骚动从前方传来。阮锡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惊慌失措地奔跑,身后跟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
“抓住他!偷东西的贼!”家丁们叫嚷着。
那乞丐慌不择路,撞翻了好几个摊位,最终被逼到一个角落。他蜷缩着,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包,浑身发抖。那是个年轻人,脸上脏污不堪,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绝望的倔强。
阮锡的脚步顿住了。这个场景...如此熟悉。
前世,他也目睹了这一幕,但当时他只是个旁观者。而这一次...
“怎么回事?”一个清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阮锡浑身一震,猛地回头。
是她。
朝朝穿着一身浅粉色的衣裙,站在不远处,眉头微蹙地看着被围殴的乞丐。她身边跟着的,正是低眉顺眼的昭昭。
“小姐,不过是个乞丐偷东西,没什么好看的。”昭昭轻声劝道,伸手想拉朝朝离开。
朝朝却挣脱了她的手,向前走了几步:“他偷了什么?”
家丁头子见是个衣着体面的小姐,语气稍缓:“回小姐,他偷了我们府上的馒头!”
“我不是偷!”那乞丐忽然抬头,声音嘶哑却坚定,“是我捡到的!是你们扔在泔水桶边的!”
家丁头子脸色一变,厉声道:“胡说八道!给我打!”
棍棒眼看就要落下。
“住手。”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一道属于朝朝,另一道,则来自阮锡。
他走上前,与朝朝并肩而立。阳光洒在她微微泛红的脸颊上,他能清晰地看见她纤长的睫毛和眼中坚定的光芒。如此近的距离,让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草药清香。
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阮哥哥?”朝朝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欣喜,“你也在这里?”
阮锡压下心中的悸动,对她微微颔首,随即转向那群家丁:“几个馒头,值得如此大动干戈?”他的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威势。
家丁头子打量着他,见他衣着不凡,气度从容,语气不由得客气了几分:“这位少爷,不是馒头的问题,是规矩。偷窃成风,还得了?”
“他说是捡的。”阮锡淡淡道,“贵府若是连几个馒头都要计较,不如我替他付了?”
家丁头子脸色变幻,最终悻悻道:“既然少爷开口,就算了。”他狠狠瞪了那乞丐一眼,带着人走了。
围观人群见没了热闹,也渐渐散去。
那乞丐依旧蜷缩在角落,警惕地看着他们。
朝朝走上前,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几个铜板,又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饼,蹲下身,轻轻放在他面前:“这个给你。以后若是饿了...可以来我家帮忙做些杂活,换口饭吃。”她指了指不远处的院落。
乞丐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又看看地上的钱和食物,最终低声道:“...谢谢。”
阮锡站在朝朝身后,看着这一幕,与前世的记忆缓缓重叠。一样的善良,一样的勇敢。他的朝朝,从未改变。
“小姐心善,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昭昭走上前,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阮锡,“万一他心怀不轨...”
“我看他不像坏人。”朝朝站起身,对阮锡展颜一笑,“阮哥哥,谢谢你刚才出面。”
“举手之劳。”阮锡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况且,你不是也站出来了?”
朝朝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我只是看不得以多欺少。”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阮哥哥,你的身子好些了吗?”
“已无大碍,多谢挂心。”阮锡的目光落在她腰间系着的一个小巧香囊上,“这是...”
“哦,这是我自制的安神香囊。”朝朝解下香囊,递给他看,“里面放了艾叶、薰衣草和一些宁神的草药。阮哥哥病后初愈,睡眠或许不安,这个送你。”
那香囊针脚细密,绣着一丛简单的兰草,散发着清雅的药香。
阮锡接过,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温热的指尖,一股暖流仿佛顺着指尖直达心底。“...多谢。”他将香囊紧紧握在掌心,如同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小姐,时候不早,该回去煎药了。”昭昭在一旁轻声提醒,目光在阮锡手中的香囊上停留了一瞬。
朝朝点点头,对阮锡道:“阮哥哥,那我们先回去了。”
“好。”阮锡目送着她转身离去,粉色的身影渐渐融入人群。昭昭跟在她的身后,在离开前,回头看了阮锡一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阮锡心中警铃大作。
他站在原地,直到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才缓缓摊开手掌,看着那枚小小的香囊。兰草幽幽,仿佛还带着她的体温。
“十七。”他低声唤道。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的阴影中:“少主。”
“方才那个乞丐,查清他的底细。若身世清白,给他找个稳妥的活计。”阮锡吩咐道。他记得,前世这个乞丐后来成了一名悍将,只因无人给予他一丝温暖,最终落草为寇,下场凄惨。这一世,既然朝朝给了他一个机会,自己不介意推一把。
“是。”
“朝朝小姐身边那个侍女,”阮锡的声音冷了下来,“她近日有何动静?”
“回少主,昭昭前日曾秘密接触过一个来自城中的货郎,传递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尚未查明,但那货郎...与明月坊的一位管事有远亲关系。”
果然开始行动了。阮锡眼神微暗。明月坊内部,此时恐怕也已不太平。
“继续盯着,一有异动,立刻回报。”
“遵命。”
暗卫离去后,阮锡并未直接回家,而是转向了集市另一头的一家书铺。那是天地阁设在乡下的一个隐秘联络点。
书铺老板是个干瘦的中年人,见到阮锡,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快步从柜台后走出:“少爷今日怎么有空光临小店?”
阮锡打量着他。此人姓陈,是天地阁的老人,对父亲忠心耿耿。前世,他正是在内乱中为保护阁中机密而殉职。
“陈掌柜,”阮锡从怀中取出那枚少主玉牌,在他面前一晃,“我需要近期所有关于明月坊动向的简报,尤其是关于他们坊主健康状况,以及...月国方面的消息。”
陈掌柜看到玉牌,神色一肃,立刻躬身:“是,少爷请随我来。”
他将阮锡引入内室,从暗格中取出一叠密报,双手奉上:“这是近三个月各地传来的消息汇总,关于明月坊的部分,已按您的吩咐单独整理。”
阮锡接过,快速浏览起来。密报上的信息与他前世的记忆相互印证。明月坊老坊主病重,坊内权力斗争激烈;月国皇帝年迈,寻回流失公主的心思愈发迫切;而各国细作,也正利用这些动荡,蠢蠢欲动。
他的手指在其中一条信息上停下——“明月坊少主身份成谜,疑与月国皇室有关。”
看来,明月坊内部,知道朝朝身世的人,也不在少数。昭昭能得知这个秘密,绝非偶然。
“陈掌柜,”阮锡放下密报,目光锐利,“以你的渠道,秘密散播一个消息出去。”
“少爷请讲。”
“就说...月华王朝境内,已发现肩有新月胎记的女子踪迹,疑似月国流失的公主。”阮锡缓缓道,“消息要模糊,但传播范围要广。”
陈掌柜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并未多问,只是恭敬应下:“是。”
阮锡知道,这是一个险招。这会将朝朝置于风口浪尖,但也同样是一招打草惊蛇。水浑了,那些藏在暗处的鱼,才会忍不住冒头。而他,才能有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更重要的是,他要让昭昭和她背后的人相信,月国皇室已经注意到了朝朝,他们必须加快行动。而只要他们动了,就一定会留下破绽。
离开书铺时,日头已近中天。阮锡走在回府的小路上,心情却比来时沉重了几分。前路的凶险,他比谁都清楚。
“阮哥哥!”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阮锡回头,看见朝朝提着裙摆小跑过来,脸颊因奔跑而泛着红晕,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昭昭跟在她身后,步履从容。
“怎么了?”阮锡迎上两步,很自然地用袖子替她拭去额角的汗珠。动作做完,两人都愣了一下。
朝朝的脸更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我忘了把这个给你。”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配合安神香囊使用的宁神露,睡前滴一滴在枕边就好。”
阮锡接过瓷瓶,冰凉的触感却让他掌心发烫:“有劳你特意送来。”
“不、不麻烦。”朝朝摆摆手,抬头看他,眼神清澈而真诚,“阮哥哥,我觉得...你病了一场之后,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阮锡心中微凛:“哦?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朝朝偏着头,认真思索,“就是感觉...更沉稳了,眼神也...更深了。”她顿了顿,忽然笑道,“不过,还是那个会站出来帮助弱者的阮哥哥。”
她的笑容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仿佛能涤荡世间所有污浊。阮锡看着她,只觉得心中那片被仇恨与算计冰封的角落,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有暖流涌入。
“人总是要长大的。”他轻声道,目光柔和。
昭昭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们互动,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但阮锡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探究与算计。
“朝朝,”阮锡忽然开口,目光却看向昭昭,“听说明月坊的老坊主病重,可是真的?”
朝朝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点了点头:“师姐...坊主她确实身体抱恙。”
昭昭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我天地阁与明月坊素有往来,坊主若有需要,我或可代为引荐几位名医。”阮锡语气诚恳,仿佛只是出于世交之谊。
朝朝眼中露出感激之色:“多谢阮哥哥,我会转告坊主。”
又寒暄了几句,朝朝便带着昭昭离开了。这一次,阮锡清晰地看到,在转身的刹那,昭昭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很好。阮锡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目光渐冷。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他只需要耐心等待它生根发芽。
回到府中,阮锡立刻召来了暗卫十七。
“加派人手,十二个时辰不间断保护朝朝小姐。同时,监视昭昭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尤其是与明月坊内部的通信。”他沉声命令,“另外,我要知道明月坊内,谁是昭昭的幕后主使。”
“是!”十七领命,却又迟疑道,“少主,阁主传来消息,三日后将抵达此地。”
父亲要来了。阮锡眼神一凝。比前世提前了许多,看来他那个“梦”的作用不小。
“知道了。准备一下,迎接阁主。”
“是。”
夜幕降临,阮锡独自坐在书案前。桌上摊开着地图与密报,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墙上晃动。
他提笔,在地图上几个关键位置做了标记。那是前世天地阁内乱最先爆发的地点,也是各国细作活动的温床。
这一世,他要将这些隐患,提前扼杀。
笔尖蘸满朱砂,在那几个标记上重重划下,如同判决。
窗外,夜风拂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暗夜中无声的低语。
阮锡拿起朝朝送他的安神香囊,放在鼻尖轻嗅。清雅的药香涌入肺腑,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头的躁动与杀意。
朝朝,你看,你就是我的福星。
有你在,我便有无穷的勇气与力量,去面对一切明枪暗箭。
他收起香囊,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冰冷。
棋局已经布下,现在,只等棋子入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