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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窑洞的那晚,我如同被投入热锅的烙饼,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粗糙的土布床单摩擦着皮肤,带来阵阵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的焦灼。小梅那惊恐得如同被恶鬼附身的面容,和刘建军那阴郁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的眼神,在我脑海中如走马灯般交替闪现,挥之不去。每一次闭眼,都仿佛能看到小梅那双蓄满泪水、写满恐惧的大眼睛,能感受到刘建军身上那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绝望与愤怒。

窗外,呼啸的北风恰似一头被激怒的凶兽,不知疲倦地撞击着窑洞的门窗,发出呜呜的悲鸣,又像是无数冤魂在旷野中哭泣。这声音钻进耳朵,搅得人心神不宁。风声间隙,似乎还能听到远处野狗的吠叫,凄厉而悠远,更添了几分夜的诡异与不安。我紧紧裹了裹被子,却感觉那股寒意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

李强在我身边酣然沉睡,呼吸平稳得如同平静的湖面,偶尔还会发出几声轻微的鼾声。他宽厚的脊背对着我,似乎将所有的风雨都挡在了外面,也隔绝了外界一切不祥的预兆。他累了一天,此刻睡得正沉,丝毫没有被我的辗转反侧所影响,也丝毫没有察觉到,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一场风暴正在我们身边悄然酝酿。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感攫住了我,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我仿佛是一个误入的异类,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最终,我还是无法忍受这种内心的煎熬,蹑手手蹑脚地起身,摸索着披上那件厚重的棉布外衣。衣服上还残留着白日里阳光和黄土的气息。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赤着脚,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着呼吸,推开了窑洞那扇沉甸甸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吓得僵在原地,回头看了看李强,他只是无意识地咂了咂嘴,翻了个身,并未醒来。我这才侧身闪出门外。

一股凛冽的寒气瞬间包裹了我,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陕北的夜空,因为远离尘嚣,竟呈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澄澈,宛如一块巨大无比的深蓝色宝石,光滑、冷冽,深不见底。繁星似无数颗被精心打磨过的钻石,密密麻麻地镶嵌其上,闪烁着冰冷而璀璨的光芒。那条横亘天际的银河,仿佛一条波光粼粼的、洁白的练带,又像是某位神只不小心泼洒出的牛乳,浩瀚,静谧,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威严。这与南方那被霓虹灯染成暧昧的橘红色、如同蒙尘毛玻璃般的夜空,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然而,在这极致壮丽的夜色之下,我的心却无法感受到丝毫的宁静,反而觉得那星光背后,隐藏着无数双冷漠的眼睛,正注视着这片土地上即将上演的悲欢离合。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在这个看似平静、甚至有些闭塞的小村庄里,正有一场更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风暴在黑暗中悄然酝酿,而我自己,似乎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向风暴的中心。

我在院中的石磨上坐了许久,直到手脚都被冻得麻木,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窑洞。后半夜,我睡得极不安稳,噩梦一个接一个,梦里全是扭曲的面孔和无声的追逐。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我便如一只被惊扰的雀鸟,起得比平时都要早。窑洞里还弥漫着夜晚的寒意和淡淡的煤烟味。李强仍沉浸在甜美的梦乡中,眉头舒展,似乎正做着什么好梦。我不忍惊醒他,像一只轻盈的猫儿,借着从窗户纸透进来的微弱天光,轻手轻脚地穿上冰冷的衣物,然后再次缓缓推开窑洞的门,踏入拂晓的朦胧之中。

晨雾正浓,如一层流动的、半透明的薄纱,轻轻地笼罩着整个黄土高原。远处的山峦和沟壑在雾中若隐若现,失去了往日棱角分明的轮廓,变得柔和而神秘,恰似一幅墨迹未干的淡雅水墨画。空气清冷而潮湿,吸入肺中,带着一股浓郁的、独特的泥土腥味和枯萎草叶的腐熟气息,这是大地母亲最原始、最真实的呼吸。院角的柴垛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像是撒了一层糖粉。

我走到院角的水缸旁,用瓢舀出带着冰碴的冷水,胡乱洗了把脸,刺骨的冰凉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我定了定神,开始生火做饭。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红了我有些苍白的脸。我往大铁锅里添上水,撒入金黄的小米,看着它们在沸水中欢快地翻滚、沉浮,咕嘟咕嘟地冒着连绵不断的热气,氤氲的蒸汽弥漫开来,带着粮食特有的香味,仿佛在演奏一场属于清晨的、充满烟火气的音乐会。这熟悉的情景,稍稍安抚了我内心的不安。

李强终于被这诱人的香味和炊事的声响从睡梦中唤醒。他披着外衣,睡眼惺忪,像一只尚未完全清醒的慵懒大猫,揉着眼睛,拖着步子缓缓地走出窑洞,站在门口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今日缘何起得如此之早?”他的嗓音仿若被晨雾浸润过的山峦,带着朦胧的沙哑,似还夹杂着一丝未散尽的睡意。

我将一碗熬得稠稠的、冒着腾腾热气的小米粥递到他手里,碗壁传来的温暖暂时驱散了我指尖的寒意。“难以入眠。”我低声说,目光有些躲闪,“心里乱,一直在思忖刘家之事。”

李强接过碗,蹲在门槛上,呼噜呼噜地喝了一大口,这才重重地叹息一声,那叹息声恰似一阵凄冷的秋风,掠过我的心湖,泛起层层涟漪:“我知晓你心怀善意,总看不得别人受苦。然此事……唉,绝非如此简单。这里头的牵扯,深着呢。”

早饭之际,李强的父亲,那位总是沉默寡言、脸上刻满了岁月沟壑的老人,机敏地觉察到我的心不在焉。我拿着筷子,却许久没有夹一口咸菜,只是愣愣地盯着碗里金黄的粥液。他停下咀嚼,那双虽已浑浊却依然锐利的眼睛望过来,目光恰似冬日里穿透云层的暖阳,温暖而柔和,满含关切地问道:“闺女,脸色咋这么差?昨晚莫非未曾安寝?”那眼神中,恰似流淌着一泓清澈的泉水,盈满了质朴的慈爱。

我心头一暖,随即又是一酸。努力地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笑容恰似风中残烛,摇曳着,随时都可能熄灭。“没事,爹,就是有点想家了。”我轻声回答,避开了他探寻的目光。

这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一个苍白无力的借口。长沙的清晨,即便是寒冬,也绝不会有如此刺入骨髓的凉意。这个时辰,湘江上的船只理应如忙碌的蜜蜂般开始穿梭,江边的早市理应如沸腾的开水般人声鼎沸,空气中会弥漫着米粉、油炸果子和茶叶蛋的混合香气。然而,那绝非我心神不宁的全部原因。我更为刘建军一家忧心忡忡,尤其是那两个孩子,小梅和那个更小的、总是躲在小梅身后的男孩,他们就像两株缺乏庇护、在风雨中飘摇的娇嫩幼苗,需要精心呵护。还有那位卧病在炕的老人,她那痛苦隐忍的呻吟声,至今还在我耳边回响。

饭后,李强如往常一般,推着那辆旧自行车,要去镇上的店里照看生意。我则找了个借口,说是要好好整理一下从南方带来的那些行李和杂物,里面有不少书和旧衣服需要归置。实则,我心中盘算着要再去刘建军家一趟,看看老人的状况是否有所缓解,也好确认一下孩子们是否安然无恙。昨夜小梅那惊恐的眼神,总让我放心不下。

待李强与他父亲如飞鸟般双双离去之后,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我便如一只勤劳的蜜蜂,从带来的行李中翻找出一些从南方带来的、据说对风湿有一定缓解作用的草药,又用油纸包了几块昨天蒸的、还没吃完的玉米面发糕,然后挎上篮子,顺着昨日记忆中的小径,朝着村西头徐徐前行。

清晨的村庄仿若一位尚未完全苏醒的美人,比白日里安静了许多。几缕炊烟从不同的窑洞顶上袅袅升起,笔直地升向灰蓝色的天空。土路两旁的杨树,叶子已经落尽,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像一幅简练的木刻版画。唯有寥寥几位老人,如老僧入定般端坐于自家门口的石墩或木凳上,沉默地沐浴着渐渐明亮的晨曦,脸上的皱纹里嵌满了阳光与阴影。偶尔有赶早集的农人,穿着厚重的棉袄,牵着慢吞吞的驴车,如蜗牛般缓缓地从身旁经过,车轮压在土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单调声响,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临近刘家那座更为破旧、低矮的土坯院墙时,我远远地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宛如一座沉默的雕塑般伫立在院门外。那是王猛!他穿着件半旧的蓝色工装,双手插在裤兜里,背影显得有些僵硬。他正与门内的刘建军交谈着什么,隔得远,听不真切,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即使隔着几十步的距离,也能感受到那种如绷紧的弓弦般的凝重。

我心头一跳,一种说不清的预感让我情不自禁地闪身躲到路边一堵斑驳的土墙之后,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跳如脱缰的野马般不由自主地加快,咚咚地撞击着胸腔,仿佛要跳出嗓子眼儿。

风,断断续续地送来了他们压抑而激动的对话声:

“……这是最后一次了,建军……算我求求你,不要逼我……”是王猛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疲惫。

“……那本就是我应得的!你少在这儿糊弄鬼!”刘建军的声音低沉得仿若闷雷在云层中滚动,固执得好似顽石历经千年也不曾挪动半分,语气中充满了怨毒。

“……看在往昔的情分上……我们毕竟……”

“……情分?你竟然还有脸跟我讲情分?你他妈当初干那些事儿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情分?!”刘建军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讥讽和怒火。

两人的声音如暴风骤雨般愈发高亢,带着明显的火药味。我紧张得如同被猫盯住的老鼠,死死攥紧了手中的篮柄,粗糙的柳条硌得手心发痛。就在这时,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开了一条缝,小梅像只受惊的兔子,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她先是看到了父亲阴沉的背影,然后视线越过他,看到了站在门外的王猛。一瞬间,她的脸色变得比头顶的天空还要苍白,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恐惧和困惑的神情,如闪电般迅速缩回头去,“砰”的一声轻响,门缝合拢了。这个细微的动作犹如一道凌厉的闪电,划破了王猛强装的镇定,他的表情如打翻的五味瓶,五味杂陈,有一瞬间的复杂,似乎是愧疚,又像是痛苦,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

孩子……都这么大了,王猛的声音如被抽走了脊梁骨般软了下来,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何必呢?何必要让孩子们看到这些?

刘建军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宛如寒冬里的冰霜,冰冷刺骨:现在知道关心孩子了?当初你带着他们妈妈狠心离开,把他们扔给我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孩子?!他们哭喊着要娘的时候,你在哪儿?!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王猛张了张嘴,嘴唇翕动了几下,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但最终却只是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沉重地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看上去并不厚实,如捧着一颗即将破碎的心般,几乎是硬塞到刘建军手里:就这些了……再多,我真拿不出来了。不骗你,饭店最近生意不好,爹……爹的身体也不如从前,吃药看病也要花钱……

刘建军捏了捏信封的厚度,那表情就像被火烤过的冰块,略微缓和了一些,但语气依然生硬得像根铁杵,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下个月,还是这个时候,我再来。你知道的,要是没有……哼。

王猛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奈和压抑,他没再说什么,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沿着来路离开,那背影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显得格外孤独落寞。我赶紧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将身体紧紧贴在粗糙的土墙后面,等他走远,脚步声消失在巷子尽头,才敢慢慢探出头来。

刘建军还站在原地,如雕塑般盯着手中那个单薄的信封发呆,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有愤怒,有不甘,似乎还有一丝解脱。看到我提着篮子走近,他迅速将信封塞进裤子的口袋里,那动作快如闪电,脸上的表情也重新变得冷硬如铁,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近的戒备姿态。

你又来干什么?他的语气比昨天更加尖锐,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子,直直地刺向我,带着明显的排斥。

我举起手中的篮子和里面的东西,宛如捧着最珍贵的宝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友善:来看看大娘,给她送点我们南方的草药,听说对缓解风湿痛有些效果。还有,给孩子们带了点自己蒸的发糕。

刘建军如鹰隼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那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身体,看清我内心的真实想法。突然,他开口问道,声音低沉而直接:“刚才……你都看见了?”他朝王猛离开的方向努了努嘴。

我犹豫了一下,知道隐瞒无用,便如捣蒜般点了点头,轻声说:“看见了一点。”

他嘴角泛起一抹轻蔑的、自嘲似的笑,嗤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恶?像个彻头彻尾的无赖,死皮赖脸地敲诈自己的兄弟?”他把“兄弟”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充满了讽刺。

我迎着他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尽量诚恳:“我不了解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不了解全部情况,就没有资格轻易评判谁对谁错。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这个回答似乎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中的锐利和戒备如潮水般渐渐退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你……你倒是实在人,不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场面话。”

就在这时,小梅那带着哭腔的清脆声音如黄莺出谷般从院内传来,打破了略显僵持的气氛:“爸!爸!奶奶醒了,又疼得厉害!直哼哼!”

刘建军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仿佛被一片浓重的乌云笼罩,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几乎是冲进了屋内。我稍作迟疑,想到老人的痛苦,也紧跟着迈了进去。

窑洞里比外面更加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淡淡的霉味。老人蜷缩在靠窗的土炕上,身上盖着一条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厚被子,正痛苦地呻吟着,额头上的冷汗如决堤的洪水般滚滚而下,浸湿了花白的鬓角。小梅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般,手足无措地站在炕沿边,泪水在她的眼眶中打转,仿佛随时都会滚落下来,她用一双小手紧紧地抓着奶奶的被角。刘建军则像雕塑一般蹲在炕边,紧紧握着母亲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茧的手,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娘,忍忍,忍忍就过去了……”那温柔耐心的模样,与平日里的阴郁暴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宛如脱胎换骨,让我几乎无法将眼前的他和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男人联系起来。

“让我看看。”我快步上前,将篮子放在炕边的一个矮凳上,俯身仔细检查着老人的状况。她的双腿露在被子外面,肿胀得犹如发面馒头,皮肤紧绷发亮,甚至透出一种不健康的红光,显然是风湿急性发作,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一些。

我犹如变戏法般迅速从篮子里取出那包用油纸包裹的草药,然后催促小梅:“小梅,快去烧点热水,要滚开的,越多越好!”小梅愣了一下,看了一眼父亲,见刘建军微微点头,这才像得到赦令一般,抹了把眼泪,飞快地跑向灶间。

刘建军宛如雕塑般静静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没有丝毫的阻拦,他的眼神恰似深不见底的湖水,复杂而又深沉,仿佛隐藏着无尽的秘密和挣扎。我按照记忆中南方老中医教的方法,将一部分草药用自带的石臼捣碎,等小梅端来热水后,又将其余草药泡入水中,待水温稍降,便用干净的布巾蘸着药水,小心翼翼地为老人擦拭、热敷肿胀的关节,然后将捣碎的草药泥敷在最痛的膝盖处。

也许是草药起了作用,也许是热敷带来了舒缓,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后,老人的疼痛犹如潮水般渐渐退去,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呻吟声也如被春风轻拂的柳枝,渐渐变得微弱,最终变成了平稳的呼吸,她似乎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刘建军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看向我的眼神中仿佛燃烧着一团真挚的感激之火,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他的声音低沉得好似大提琴的低音弦,在昏暗的窑洞里缓缓流淌,语气中充满了真诚,宛如天籁之音,与他之前的冷漠判若两人。

我轻轻摇了摇头,用旁边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擦了擦手:“这只是权宜之计,暂时压下疼痛。大娘的病拖得太久了,需要进行系统的治疗,光靠土方子和止痛药不行,否则病情会愈发严重,就像决堤的洪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到时候就更难办了。”

刘建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满了苦涩和无力:“我知道。县卫生所的医生也是这么说的,建议去市里大医院……可是……”他的话语戛然而止,但那眼神中的无助和窘迫却如同一把锋利的剑,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那是一种被现实死死压住,无法挣脱的绝望。

钱,永远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那八万元听起来数目不小,但对于一个有病患需要长期治疗、有孩子需要抚养、缺乏稳定收入来源的家庭来说,却如同杯水车薪,远远不够。王猛给的那个薄薄的信封,恐怕连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和买止痛药都捉襟见肘。

我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离开刘家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明晃晃地照着这片苍凉的土地,却驱不散笼罩在这座破败院落上空的阴霾。回到家中,李强已经回来了,正站在院子里,一脸焦急地等着我,不时向门口张望。

你去哪儿了?他一见到我,立刻迎上来问,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我去了店里,表姑说没看到你过去。爹也说你就没怎么整理东西。

我看着他担忧的眼神,知道瞒不住,便如实相告:我去刘建军家了。他母亲风湿急性发作,疼得厉害,我去看了看,帮了点忙。

李强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起来,他拉着我的胳膊,走到院子里的枣树下,压低声音说:小南,我知道你好心,看不得别人受苦。但是...这事真的没那么简单,里头的水深着呢。

他告诉我,早上去店里时,王猛就特意来找过他,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希望我最好不要再插手刘家的事了,说这是为他们好,也是为我们好。

王猛具体说什么了?我问,心里有些不安,想起早上看到的那一幕。

李强叹了口气,眉头紧锁:他说建军最近像是变了一个人,要钱的数额越来越大,次数也越来越频繁,说话办事越来越偏激。他担心如果再这样下去,迟早会闹出无法收拾的事情来。他还说……建军可能把对你帮忙的感激,变成一种新的依赖,甚至……怨恨,如果哪天你帮不上的话。

可是那些孩子是无辜的,我忍不住争辩道,眼前浮现出小梅那双怯生生的大眼睛,老人也是无辜的。我们明明看到了,知道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什么都不做吧?这心里过不去。

李强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温暖而粗糙,试图用这力量安抚我:我知道你是好心,是一片菩萨心肠。但是这里不是南方,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也不是光靠好心就能解决的。王猛和建军之间的恩怨,就像一团乱麻,缠了这么多年,里面夹杂着背叛、愤怒、贫穷、病痛,太深了,太复杂了。我们毕竟是刚回来的外人,对过去的种种知之甚少,最好不要卷入太深,免得引火烧身。

我沉默了。李强说得有道理,他的担忧不无可能。在这片讲究宗亲关系、人情世故的土地上,我们确实是“外人”。但我内心深处,却无法对眼前的苦难视而不见,无法说服自己转身离开。那种无力感,像一块石头压在胸口。

下午,我左思右想,还是无法安心。于是又找了个借口,说是去集市上买些女人用的针头线脑和日常零碎,独自一人去了趟县里的卫生所。我想找医生问问,像刘大娘这种严重的风湿,有没有什么相对便宜又确实能起到缓解作用的治疗方法,或者至少,能开些便宜有效的止痛药带给她。

卫生所不大,是一排老旧的平房,红砖墙有些地方已经剥落。只有几个诊室和一个取药窗口。院子里有几棵歪脖子树,树下零星坐着几个等待看病的村民,神情大多麻木。等待的时候,我听见取药窗口里面,两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在低声闲聊,内容让我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西头那个刘建军,刚才又来了,还是给他娘拿止痛片,就是最便宜那种。

唉,那老太太真是遭罪。儿子不争气,听说以前还挺能干,后来媳妇跟人跑了,受了刺激,就有点破罐子破摔了。自己又病成这样,下不了炕。

听说那个小芳,跟王猛过得也不好啊。前阵子我在街上看见她,提着个菜篮子,瘦得都脱了形,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有。

唉,都是自作自受。当初要不是她耐不住寂寞,跟了王猛,也不至于……

或许是我站得离窗口太近,或许是我的陌生面孔引起了她们的注意,其中一个年长些的护士抬眼看见我,立刻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那个年轻的,两人立刻停止了交谈,换上职业性的、略带疏离的微笑,问我看什么病,哪里不舒服。

我定了定神,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并非自己看病,而是替一位邻居老人询问风湿的治疗方法。那位年长些的护士上下打量着我,带着几分审视:你是刘家什么人?以前没见过你。

我连忙解释自己只是刚嫁到本村的新媳妇,就住在附近,看老人可怜,想帮忙问问。听我这么说,护士的表情柔和了些许,叹了口气:哦,是李强家的新媳妇啊。那老太太的病,我们都知道,拖得太久了,关节都有些变形了。最好呢,还是去市里大医院看看,系统治疗一下,虽然不能除根,但能控制住,少受点罪。要是实在去不了,经济条件不允许,定期来我们这儿做做理疗,比如烤烤电,做做针灸,也能缓解一下疼痛,延缓发展。

她接着告诉我理疗的大概费用,虽然单次看起来不算天价,但需要长期坚持,对于刘家来说,累积起来无疑是一笔无法承担的巨款。

离开卫生所时,我的心沉甸甸的,像灌了铅。现实总是这么残酷,明明有缓解痛苦的方法,却因为钱这最基本的问题,变得遥不可及。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我感到窒息。

回家的路上,我思绪纷乱,鬼使神差地,特意绕了一段远路,经过王猛家开在镇子边缘公路旁的饭店。那是一家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店面,招牌上的老王家饭馆几个红色大字已经褪色发白,边角也有些卷起。店面不算小,门窗擦得还算干净,但整体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陈旧感。正是下午三四点钟的休息时间,没什么客人,门口停着几辆落满灰尘的自行车和一个旧摩托。只有一个穿着深色棉袄的老人,揣着手,闭着眼睛,坐在门口一把藤椅里晒太阳,椅脚边放着一个搪瓷缸子。

那一定就是王猛的父亲了。他看起来有六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但面容依稀可以看出昔日的端正,甚至带着几分慈祥。我很难将眼前这个安静的老人,与李强口中那个当年提着棍子打断刘建军腿的凶狠形象联系起来。老人闭着眼睛,似乎在打盹,但眉头却微微皱着,嘴角向下撇着,仿佛即使在睡梦中,也在为什么事烦恼、叹息。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搭句话,或许能从老人这里了解到一些不一样的过往,饭店的玻璃门“哗啦”一声被从里面推开了。一个身形瘦弱、面色憔悴的女人端着一杯水走了出来。她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略显臃肿的棉服,更显得人单薄。面色是那种不健康的苍白,眼窝深陷,带着浓重的黑眼圈,但眉眼间依然能看出昔日的清秀轮廓。这一定就是小芳了,那个在两个男人之间引发了无数恩怨纠葛的女人。

她小心地将水放在老人手边的矮凳上,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他。老人睁开眼,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对她微微点了点头,那笑容看起来温暖而慈爱,似乎对这个儿媳妇并无太多苛责。小芳也回以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看不出的微笑,但眼中那化不开的忧郁和疲惫,却像一层永远散不去的阴霾。

这一刻,我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我很难将眼前这个温顺、沉默、甚至有些逆来顺受的柔弱女人,与“出轨”、“私奔”这样充满激烈色彩的词语联系起来。她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被命运洪流裹挟、无力反抗的受害者,脸上写满了生活的艰辛和内心的枯槁,而非一个勇敢追求爱情或者品行不端的加害者。

小芳似乎感觉到了我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猛地抬头看向我。那眼神里有一瞬间的警惕和疑惑。我慌忙移开视线,假装在看路边的电线杆或者远处的田地,心脏却莫名地跳快了几拍。等我再状若无意地回头时,她已经低头转身进屋去了,玻璃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内外。只剩下老人依然独自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车流稀少的公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身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孤独。

回到家中,李强正在后院整理杂物仓库。看我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的样子,他放下手中正在归置的农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过来关切地问:怎么了?看你从集市回来就这副样子,遇到什么事了?还是身体不舒服?

我把今天的见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包括去卫生所问到的理疗情况,以及路过王家饭店时看到小芳和她公公的情景。

李强听后,靠在仓库的木门框上,沉默良久,掏出烟袋,卷了一支烟点上,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最后,他深吸了一口烟,缓缓说道:小芳...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命运没给她多少选择。

他告诉我,小芳是邻村的姑娘,家境贫寒,嫁给刘建军时才十九岁,正是花朵一般的年纪。刚开始那几年,两人感情很好,刘建军虽然脾气有些急躁,但年轻肯干,对妻子很是疼爱,跑运输也挣了些钱,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变故就发生在他开始跑长途运输之后,而且越跑越远,时间越来越长。

建军那时候一心想着多挣钱,让家里过上好日子。经常一出车就是十天半个月不着家,回来也是累得倒头就睡,连话都说不上几句。李强吐出一个烟圈,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小芳一个人在家,要照顾年迈多病的婆婆,要拉扯牙牙学语的孩子,里里外外,所有的担子都压在她身上。寂寞、辛苦,那是难免的。王猛那会儿还没成家,就住在隔壁,看着建军家不容易,就经常过去搭把手,挑个水,劈个柴,农忙时帮衬着收种庄稼……一来二去,接触就多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非常明白。一个长期独自承担家庭重负、情感空虚的年轻女人,一个热心帮忙、年纪相当的邻居男人,在日复一日的接触中,有些东西慢慢变了味。

后来,风言风语就传出来了。建军一开始不信,后来有一次他提前回来,正好撞见……具体怎么回事,外人说不清,反正那次闹得特别凶,建军气得失去了理智,打得小芳……住了好几天院。李强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忍,王猛听说后,跑去医院看她,不知怎么的,两人就说要在一起,王猛说要带她走。估计也是觉得没脸再在村里待下去了。

那孩子们呢?我忍不住追问,想起小梅和她弟弟,她怎么就舍得下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李强重重地叹了口气,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舍不得又能怎样?那个时候,建军正在气头上,放出狠话,要是她敢再踏进刘家门一步,就打断她的腿,谁劝都没用。而且,王猛家那边,虽然勉强接受了小芳,但面子上也过不去,绝不会让她再回头,再跟以前的孩子有什么牵扯,怕被人戳脊梁骨啊。她就算想孩子想得肝肠寸断,也只能忍着。

这残酷的现实让我无言以对,胸口堵得难受。在这个看似简单的情感纠纷故事里,似乎每个人都是受害者,都被命运的旋涡卷着,一步步走向无法回头的境地。刘建军失去了妻子和完整的家庭,性格大变;小芳背负着骂名,离开了亲生骨肉,在新环境里也未必幸福;王猛介入了兄弟的家庭,承受着舆论的压力和良心的谴责,还要不断应付刘建军的索要;而孩子们,则在缺失母爱和父亲阴郁情绪中长大……每个人又都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加害者,伤害着别人,也伤害着自己。这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死结。

晚饭后,我独自一人走出窑洞,坐在院外那个能望见大片田野的土坡上。夜幕下的黄土高原显得更加辽阔、深邃而神秘,远处村庄零星的灯火,如同坠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微弱,却固执地亮着。夜风比昨晚小了些,但依然寒冷刺骨。我想起长沙的夜晚,这个时间,正是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夜市喧嚣的时候,与这里吞噬一切的寂静和黑暗,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李强悄悄地坐到我身边,将一件厚外套披在我肩上,他的体温透过衣服传过来:晚上凉气重,别冻着了,回头该感冒了。

我顺势靠在他坚实的肩头上,感受着那份可靠的温暖,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脆弱:李强,我们……我们会一直好好的,对吗?不会像他们那样……

他搂紧我的肩膀,力道很大,仿佛要传递某种坚定的信念,声音沉稳而有力:当然。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经历了那么多才在一起,懂得珍惜,也懂得沟通。别胡思乱想。

但我心里知道,每一对夫妻在开始的时候,都认为自己会与众不同,都坚信爱情能够战胜一切现实的琐碎和人性的弱点。刘建军和小芳曾经也一定有过甜蜜温馨的时光,王猛和小芳决定不顾一切私奔时,也一定相信那是通往幸福的最好选择,足以弥补所有亏欠和伤害。

可现实,总比想象中要复杂、粗粝千百倍。它会在日复一日的贫瘠、病痛、误解和沉默中,慢慢磨损最初的热情和承诺。

第二天,我思前想后,还是放不下刘家的事。尤其是卫生所护士的话和刘大娘痛苦的神情,总在我眼前晃动。我再次去了刘建军家。这次,我带上了从卫生所要来的几贴价格实惠的止痛膏和一些关于风湿理疗的简单宣传资料,上面有图示,或许能让他们更直观地了解。小梅开门看到是我,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浅浅的笑容,像阴霾天空里漏出的一缕阳光。

阿姨,你来了。她小声说,侧身让我进去,奶奶今天好多了,早上还能喝下半碗粥了。

老人确实看起来气色比昨天要好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已经能靠着摞起的被子和枕头坐起来一会儿了。看到我来,她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招招手,示意我坐到炕沿上。

好闺女,又麻烦你了,她伸出干枯的手,握住我的手,皮肤粗糙得像老树皮,但却有一种奇异的温暖,昨天,多亏了你那些药,敷上后,身上松快多了,好久没这么舒服过了。她的话语缓慢,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我拿出止痛膏和资料,坐在炕边,耐心地向她解释风湿这种病,以及坚持做理疗对于控制病情、减轻痛苦的重要性。老人认真地听着,不时点点头,但眼神却随着我的话,渐渐黯淡下来,蒙上了一层更深的灰霾。

我知道你是好心,说的都在理,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可是……闺女啊,你看看俺这个家,看看建军那样子……哪来的闲钱去做那个什么疗啊。能凑合着买点止痛片,不断顿,就已经是老天爷开眼了。

小梅站在炕尾,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紧紧地绞着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的衣角,瘦小的肩膀看上去那么单薄。那一刻,看着她那早熟而隐忍的样子,看着老人眼中深不见底的无奈,我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或许有些冲动,但我不后悔的决定。

钱的事,您先别操心,我来想想办法,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尽量让它听起来平静而可靠,什么都没有您的健康要紧。病好了,建军哥也能更安心地找活干,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老人一听,立刻用力地摇头,花白的头发在枕头上摩擦着:不能这样,绝对不能!闺女,你心善,俺知道。可非亲非故的,你已经帮了俺们这么多,咋能再让你破费?这说不过去,俺这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正说着,刘建军大概是听到屋里的说话声,从外面走了进来。看到我在,他愣了一下,但没像前两次那样立刻表现出排斥。小梅怯生生地向他解释了我的来意,以及我刚才说的话。

刘建军沉默地听着,脸上的表情复杂地变换着,有感激,有窘迫,更有一种强烈自尊受挫的难堪。最后,他瓮声瓮气地说:谢谢你的好意,心领了。但是真的不必了。我家的事,我自己能想办法解决,总会有办法的。 他的声音干涩,缺乏底气。

我知道这是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在作祟,他无法坦然接受一个“外人”,尤其还是一个女人的施舍。我理解这种心情。于是,我换了个方式,一个或许能让他更容易接受的方式。这是我临时编的谎话,但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不是白帮忙的,我看着他,语气尽量自然,我听说你以前在村里上学时,成绩很好,特别是数学,还得过奖。我有个远房表弟,就在隔壁村上初中,数学成绩一塌糊涂,正急需找个靠谱的家教辅导一下。你要是愿意,能不能抽空帮帮他?就当是……一份兼职工作。

我顿了顿,观察着他的反应,继续说道:一周大概两次,每次两小时左右。报酬嘛,按照镇上的标准给,应该足够支付大娘定期做理疗的费用了。你看怎么样?

实际上,我哪里有什么在隔壁村上初中的表弟。我打算自己私下里出这笔钱,假装是家教的报酬。这样既帮助了他们,缓解了老人的痛苦,又保全了刘建军那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让他能够通过“劳动”来获得回报,而不是纯粹的接受施舍。

他显然愣住了,上下打量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怀疑和挣扎。他犹豫了一会儿,看了看炕上母亲那依旧痛苦隐忍的表情,又看了看角落里眼神渴望的女儿,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地说:好吧……既然是这样……那,谢谢你。

离开刘家时,我的心情比之前轻松了不少,甚至有一丝微小的成就感。至少,在这个令人绝望的困局里,我似乎找到了一条缝隙,能为这个在苦难中挣扎的家庭做一点点力所能及的、实实在在的事情了。也许这点帮助微不足道,但至少能减轻一些老人的痛苦,给这个灰暗的家带来一丝微弱的希望。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自认为考虑周全、充满善意的举动,非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激起了更大的涟漪,引来了我始料未及的轩然大波。我低估了这潭水到底有多深,也低估了人性在极端困境下的复杂性。

几天后,一个普通的下午,王猛突然骑着摩托车来到了我们家的店里,脸色很不好看,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他直接找到正在柜台后算账的李强,语气生硬,几乎带着兴师问罪的意味问:强子,听说你媳妇……在给我兄弟刘建军介绍工作?

李强从账本里抬起头,有些莫名其妙,看了我一眼,我正站在货架旁整理商品,心里咯噔一下。什么工作?我没听小南提起啊。李强疑惑地问。

家教!王猛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明显的不满,说是她有个什么表弟,在隔壁村上初中,数学不行,需要找个老师补课,就找上了建军。

李强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赞同,但他没有当场揭穿我,而是含糊地应道:哦……好像,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小南是提过一嘴,怎么了?

王猛的表情更加难看了,像是被人欠了巨款不还:怎么了?建军刚才来找我了!直接把以前我写的那张欠条拍在我面前,说是以后不会再来找我要钱了,因为他找到了正经工作,能自己挣钱给他娘看病了!强子,不是我说你,你媳妇是不是手伸得太长了?管得也太宽了?这是我们两家之间的事!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从货架后面走出来,解释道:王猛哥,我真的只是想帮个忙。大娘病得厉害,疼起来要命,确实需要钱治疗。我看建军哥他有这个能力,只是缺个机会……

王猛猛地转向我,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愤怒:嫂子!我知道你是好心,菩萨心肠!但是这里头的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那么非黑即白!建军那个人,我太了解了!他现在是说得硬气,不要钱了,等他哪天家教这活干得不顺心了,或者钱又不够用了,他照样会找上门来,而且可能会变本加厉!他觉得所有人都欠他的!你这样做,根本不是帮他,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让他觉得有了新的指望,或者……觉得你们好利用!你们刚回来,不知道我们这些年的恩怨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好别瞎掺和!

我还想争辩几句,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但李强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用力捏了一下,示意我别再说话。他对王猛说:猛子,你别激动。小南她也是好心,看老人孩子可怜,没想那么多。这样吧,我会跟她好好说说,以后不再插手你们两家之间的事了。你放心。

王猛看着李强,又瞪了我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稍微软下来一点,但依然带着强烈的不满:强子,我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嫂子的好心,我明白,也领情。但是,我和建军之间的事,是多年的疙瘩,不是你们外人插插手、给点钱、介绍个活就能解决的。这里头缠着太多东西了!你们刚回村,安稳过你们的日子就好,最好……别瞎搅和进来,对谁都没好处!

他说完,没再多看我们一眼,转身大步走出店门,发动摩托车,引擎发出暴躁的轰鸣声,绝尘而去。

店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李强。他转向我,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带着一种我很少见到的凝重:小南,你现在听到了?王猛说得不是没有道理。这事,我们真的不能再管了。到此为止。

可是……我想起老人抓着我的手时那感激的眼神,想起小梅那难得的浅浅笑容,心里很不甘心,也觉得有些委屈,我们明明是在做好事,是在帮人,为什么反而像是做错了?

李强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眼神却充满了担忧:我知道你是心疼老人孩子,看不得他们受苦。但是在这里,在这种盘根错节的乡村人情社会里,有些恩怨,是几代人、几十年积累下来的,血痂下面全是脓,不是我们这种外人光靠一点善意和钱就能化解的。王猛和建军之间的仇恨太深了,深到可能他们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恨的是什么了。我们越是插手,可能越是在添乱,甚至可能引火烧身,把我们也卷进这潭浑水里。听话,好吗?

我看着李强担忧而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沉默了。也许他是对的,我确实太天真,太理想主义了。我来自一个规则相对清晰的城市环境,习惯了有问题就去解决,有困难就去帮助的直线思维。却忽略了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人情世故的复杂远超我的想象。我竟然天真地以为那一点点物质的帮助和善意的谎言,就能如春风化雨般化解经年的血恨和积怨。我低估了贫穷和苦难对人格的扭曲力量,也高估了自己应对复杂局面的能力。

然而,命运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似乎并不打算让我这个意外的闯入者轻易抽身。它自有其残酷的逻辑和走向。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比前几晚更冷。我和李强早早洗漱完毕,正准备吹灯歇下,窑洞里一片温馨的安宁。突然,一阵急促得如同擂鼓、又带着惊恐哭腔的敲门声,如惊雷般炸响在寂静的夜里,一下下,仿佛砸在我们的心口上。

李强猛地坐起,我们警惕地对视一眼,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李强披衣下炕,快步走到门后,沉声问:

门外传来的是小梅撕心裂肺的、带着剧烈喘息和哽咽的哭喊声:李叔叔!阿姨!不好了!不好了……我爸……我爸和王猛叔……在,在饭店门口打起来了……动……动刀了!见了红了!

我和李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震惊和骇然。我的心瞬间沉到了无底深渊,浑身冰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紧紧地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

看来,这片厚重黄土地下埋藏的血与恨,压抑了这么多年,终是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以最惨烈、最原始的方式,迎来了它无法避免的、血腥的结局。而我们,终究未能幸免地被卷入了这场风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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