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庆宫几兄弟密议后,针对西洋传教士的调查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在几位皇子默契的操纵下,悄无声息却又高效地运转起来。
然而,随着探入水下的竹竿越深,搅起的淤泥也越发腥膻浑浊,揭露出的真相让即便是见惯了朝堂风云的几位天潢贵胄,也感到了阵阵寒意。
刑部尘封的卷宗被胤禛以“复核旧案,以清吏治”的名义调出,书房内,昏黄的灯火下,胤禛、胤禟、胤?三人逐字研读。空气凝滞,只有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压抑的怒哼。
“看看这个,”胤禛修长的手指划过一行蝇头小楷,声音冷得像冰,“‘证人某甲供称,曾见戴梓与一形容古怪、口音似闽浙者密谈,疑为海上来客。’就这么一句毫无凭据、连姓名相貌都含糊其辞的指证,竟能作为‘通倭’嫌疑的佐证写入案卷?荒唐!” 他素来冷静自持,此刻也难掩怒意。
胤?更是气得一巴掌拍在黄花梨桌面上,震得茶盏哐当作响:“这他娘的就是栽赃!九哥,你找来的那个戴梓的老仆怎么说?”
胤禟面色阴沉,将一份誊录的口供推过去:“老仆言道,戴梓醉心机械,平日除了工部衙门和自家作坊,几乎足不出户。
所谓‘闽浙口音’之人,他依稀记得一次,是南怀仁南大人带来的一位自称‘懂器械’的随从,向老爷请教过火铳机括的问题,老爷还热心讲解了一番。过后不久,就出了这‘通倭’的流言。”
“南怀仁带来的?”胤禛眼中寒光一闪,“这就对了。卷宗里还有,南怀仁曾向时任工部侍郎‘请教’对戴梓‘连珠铳’的看法,该侍郎回函中提及‘此铳似巧实繁,恐难量产,且连发易损,不如西洋统炮稳重’。
这份回函,成了定案时否定戴梓技术、坐实其‘劳民伤财’的重要依据。
而那位工部侍郎,据查,其侄女嫁给了南怀仁一位中国教友的儿子。”
胤禟冷笑:“环环相扣啊。先带人接近,埋下引子;再在技术上贬低,断其前程;最后抛出构陷,一击致命。
南怀仁这老狐狸,为了排除异己,真是煞费苦心!可惜,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也有死的一天,更没算到这些肮脏勾当,会有重见天日之时!”
调查范围扩大,触目惊心的名单越来越长。胤禟手下的人以收购古董器械、寻访失传技艺为名,暗访了多位被排挤打压的匠户后人或旧友。
在一处破败的大杂院,他们找到了一位曾试图改进水车效率却被斥为“妄改祖制”的老木匠的儿子。
那中年人提起往事,依旧愤愤不平:“我爹画了厚厚的图样,试验了无数次,明明能让浇地快上三成!可管事的收了……收了那些‘西洋和尚’身边人的好处,硬说我爹的东西‘不稳妥’,把图样都烧了!我爹一气之下,病倒了就没起来……”
在工部旧档房的角落,胤禛的心腹发现了一批被刻意归入“杂项”、“待废”类目的图纸和札记,作者署名各异,但内容无不闪耀着智慧的火花:有新式犁铧的设计、有提高铁炉温度的鼓风方案、甚至有对现有火炮装填方式的巧妙改进设想。
这些札记大多停留在纸面,或被批注“靡费无益”、“不合旧例”而束之高阁。
而审批者中,多次出现与钦天监传教士交往甚密的官员名字。
“看到没有?”胤禟在自家书房,指着摊开的证据,对面色凝重的塔娜说道,“他们不是在针对某一个人,是在有纪律地、有组织地掐灭我大清自己创新的火苗!让我们的工匠要么墨守成规,要么心灰意冷。
长此以往,大清的技艺只能依赖他们西洋‘施舍’或过时的东西,永远落后于人!其心可诛!”
塔娜指尖划过那些泛黄的、承载着无数心血却终被遗弃的图纸,沉声道:“这比战场上明刀明枪更可怕。这是在掘我大清的根基。爷,此事必须让皇阿玛知晓。”
“光知晓不够,要有铁证,要能连根拔起。”胤禟目光幽深。
对现役传教士的监控愈发严密。胤禟手下那个机灵的小厮,被重点培养,化装成送菜的小伙计,居然真让他混进了教堂后厨打杂。
这一日,胤禟正在府中与胤?商议如何在兵部推动一次小范围的武备自查,那小厮瞅空溜了回来,脸带兴奋与惊惧。
“王爷,十爷,小的……小的又听到点东西!”小厮压低声音,比划着,“今儿个白晋神父的贴身仆役,一个姓王的,喝多了厨房的料酒,跟人吹牛,说什么跟着神父们干,将来有享不尽的富贵,还能当‘开国之臣’什么的……旁边人赶紧捂他嘴,他还嘟囔,说‘等天后娘娘动了,这北京城说不定都得换个天’……”
“哐当!”胤?手中的茶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娘的!这些洋和尚想造反?!”他霍地站起,眼睛瞪得溜圆。
胤禟一把按住他,心脏也是狂跳不止,但面上竭力保持镇定,追问小厮:“‘天后娘娘’?他原话是‘天后娘娘’?不是‘天后计划’?”
小厮努力回忆:“是……是说‘娘娘’,听着像是拜的什么神仙……但后面又说‘动了’,‘换天’,小的实在糊涂……”
胤禟挥手让小厮下去领赏,并严令不得泄露半字。书房内只剩下他和惊怒未平的胤?。
“九哥!这……这已经不是排挤工匠那么简单了!他们这是要谋逆啊!”胤?喘着粗气。
“未必是直接的谋逆,”胤禟强迫自己冷静分析,在室内踱步,“‘天后娘娘’……东南沿海供奉妈祖,亦称天后。若是与海上势力勾结……‘换天’……未必是指龙椅,或许是指……海疆?贸易?或者,扶持某个代理人?”
他想起了南怀仁与“倭寇”的疑似的联系,想起了传教士们不明来源的海外资金。
“这个‘天后’,很可能是一个代号,代表着一股海上力量,或者一个秘密结社,传教士们在其中扮演了内应或联络者的角色。”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性极大。“十弟,此事非同小可,我们必须立刻去见四哥和太子!”
当夜,毓庆宫一处偏僻的暖阁内,门窗紧闭,太子胤礽、雍郡王胤禛、庆郡王胤禟、敦郡王胤?再次聚首。气氛比之上次,更加凝重肃杀。
胤禟将小厮听来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又结合之前的调查,阐述了自己的推断。
太子的脸色在烛光下明暗不定,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座椅扶手。胤禛则闭目沉吟,手中佛珠捻动飞快。
“开国之臣……换天……”太子缓缓重复这几个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愤怒还是震惊,“好大的口气!好毒的野心!孤原以为他们只是恋栈权位,排斥异己,没想到……竟敢存此大逆不道之心!”
胤禛睁开眼,眸中精光四射:“九弟推断有理。‘天后’指向东南海上,传教士居中联络,内外勾结。
其目的,或许并非即刻颠覆朝廷,而是通过掌控技术、渗透官员、勾结外海,逐步蚕食我朝元气,待时机成熟,或可左右东南局势,垄断海贸,甚至……在朝廷虚弱时,行那挟制之事。戴梓等人,不过是他们扫清障碍、确保其技术垄断和影响力不受威胁的牺牲品罢了。”
“那还等什么?”胤?急道,“太子二哥,咱们赶紧禀报皇阿玛,派兵把这些妖言惑众的洋和尚全抓起来!抄了他们的教堂!”
“不可!”胤禛和胤禟几乎同时出声。
胤禟看向太子,恳切道:“太子,十弟心切,但此刻绝非贸然行动之时。
我们手中虽有线索,但‘天后娘娘’具体所指、海上势力是谁、朝中还有哪些官员被渗透、他们下一步具体计划是什么,一概不清。
仅凭一个醉仆的狂言和一些间接证据,难以撼动那些深得皇阿玛信任、在朝野也有一定声望的传教士。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太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恢复了储君的沉稳:“九弟所言极是。此时需谋定而后动。四弟,你心思最细,依你看,接下来该如何?”
胤禛沉吟道:“第一,对‘天后’线索,需派绝对可靠且精干之人,秘密前往福建、广东、浙江等地,尤其是澳门、广州十三行、宁波等地,暗中查访有无以‘天后’为名或与之相关的秘密会社、商帮、乃至海匪势力,特别注意与西洋人往来密切者。”
“第二,对京城传教士的监控,不仅不能放松,还需加强。重点查清他们的资金网络,尤其是海外汇入的渠道。设法弄到他们密室聚会更具体的内容。那个小厮,可用,但需保护,不能暴露。”
“第三,”胤禛看向胤禟,“九弟,你在江南、广东有生意,人脉广,可否以扩大商行为名,派遣得力且不起眼的管事南下,暗中配合查访?
同时,继续从戴梓案和其他被压制的工匠案入手,深挖与传教士有牵连的官员,务求拿到切实的受贿或舞弊证据。有了这些实实在在的罪证,将来动他们时,才能堵住悠悠之口,让皇阿玛也无法回护。”
胤禟点头:“四哥安排周全。我回去立刻布置。江南那边,我有些信得过的老人,可以动用。”
太子最后拍板:“就依四弟之策。此事由四弟总揽,九弟十弟全力配合。孤会在暗中支持,并留意朝中动向。切记,隐秘为上,宁可慢,不可错。务求一击必中,将这些蛀虫和他们的阴谋,连根铲除!”
四人又密议了许多细节,才各自悄然离去。走出毓庆宫,寒风扑面,胤禟却觉得心头一片火热,又沉甸甸的。
无论如何,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那些被冤屈的英才,也为了自己肩上的责任,这场仗,必须打,而且,必须要赢。他抬头望了望天空,眼神无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