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太医欲言又止,却被他以眼神制止。一行人默默穿过校场,营门外,刘泽清依旧负手而立,望着太医们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
刘泽清缓缓落在队伍末尾,玄色披风的下摆扫过枯黄的草叶。他望着太医们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营门拐角,眼中精光一闪,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剑的鲨皮鞘——那里藏着半枚虎符,正是三日前山东密使留下的信物。
慈宁宫内骤然响起一声脆响,青瓷茶盏在太后手中碎裂,琥珀色的茶汤溅在织金软垫上,宛如一滴凝固的血。
太后尖厉的嗓音撕裂了殿宇的宁静:什么?!竟是作假?!
跪伏在汉白玉地砖上的王太医浑身颤抖,花白胡须上还沾着军营特有的尘土。他伏身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臣等相互印证......虽未能确断孙将军是否染疾......然那五帐病卒皆系伪装。
老太医的喉结剧烈滚动,若真病至那般模样......早该气绝多时......岂能个个呻吟不止......且脉象、体征多有破绽......
咔嚓!
又是一声茶盏碎裂的声响。太后霍然起身,明黄色的裙裾扫翻了鎏金熏炉,香灰簌簌落在她的绣金云纹鞋尖上。
她猛地拍案而起,震得案头青瓷笔山簌簌抖动:好!好个孙文焕!指尖深深掐进紫檀扶手,竟敢欺君罔上!来人——声音陡然拔高,宣阁臣、兵部、刑部、大理寺即刻入宫!宣......
她一连点出高名衡、王汉、解学龙等十余名重臣名号,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因震怒而微微发颤。
轰——
太后的怒吼在慈宁宫九楹大殿内回荡,震得蟠龙金柱上的铜铃叮当作响。她指着殿门的方向,声音里淬着冰碴:好一个孙文焕!竟将满朝文武、京城百姓玩弄于股掌之间!
护甲狠狠刮过案头的《邸报》,假造瘟疫,动摇国本,此等行径,与谋逆何异!
殿内重臣闻言无不色变。高名衡与王汉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又迅速分开。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这盘棋,终究是输了。
臣请立即革去孙文焕一切职务,锁拿入狱!刑部尚书解学龙越众而出此风断不可长!
左都御史祁彪佳紧随其后,双手捧着象牙朝笏:假疫乱国,罪同欺君,当从严惩处!他花白的眉毛倒竖,活像庙里的怒目金刚。
大理寺卿徐石麒捻着颔下短须,沉吟道:臣建议三司会审,务必查清是否还有同党。
殿内群情激愤,刘泽清垂首立于班末,玄甲上的虎头纹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他看似不动声色,实则右手食指正有节奏地轻叩剑柄——这是他思索时的习惯,就像当年在松山城头等待援军时一样。
传旨——太后突然厉声喝道,孙文焕欺君罔上,假造疫情,着即革去军职,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兵部调遣缇骑拿人!声音陡然转寒,若遇反抗,格杀勿论!
旨意既下,西华门外的金铃声响彻长街。一队缇骑手持鎏金令箭飞奔出宫,马蹄声如惊雷般踏过刚刚恢复生机的京城街道。青石板路上溅起的碎石子打在茶楼酒肆的幌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禁军大营中,孙文焕尚不知大祸临头。他正赤着脚在帐中踱步,玄铁铠甲随意丢在榻边,露出里头绣着暗纹的白色中衣。
只要拖到侯爷醒来......话音未落,忽闻营外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如同闷雷滚过天际。
圣旨到!孙文焕接旨!
一声厉喝划破长空,惊得营中战马纷纷扬蹄嘶鸣。孙文焕猛地顿住脚步,脚底银锈在青砖地上留下几个清晰的脚印。他缓缓转过身,看着帐外飞卷的旌旗,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囚车在长安街的青石板路上缓缓前行,腐朽的木轮碾过凹凸不平的路面,发出断续的吱呀声,仿佛垂死之人的呻吟。
孙文焕背缚双手立于囚笼中央,镣铐深深勒进腕骨,在苍白的皮肤上磨出深红血痕,蜿蜒如扭曲的赤蛇。
昔日统御三千禁军的将领,此刻只着一件污浊的中衣,衣襟敞开处露出嶙峋的锁骨。散乱的发髻间粘着几片蔫黄的菜叶,蛋液顺着鬓角滑落,在胸前的衣襟上凝结成黄白相间的污块,腥臊之气混着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逆贼!天诛地灭!
街角传来老妪颤巍巍的咒骂,一只臭鸡蛋破空而来,蛋壳在孙文焕额角碎裂,蛋清混着蛋黄顺着眉骨流下。
他忽然仰天大笑,笑声穿云裂石,混着泪水溅落在尘埃里。那双鹰隼般的目光穿透汹涌人潮,直直射向茶楼雕花窗口后的两位阁老——高名衡手中的霁蓝茶盏骤然落地,的一声脆响,引得堂倌慌忙小跑上前擦拭;王汉死死攥住雕花栏杆,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像冬日里冻裂的玉石,眼睁睁看着那囚车中人朝他们轻轻摇头,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公堂上,孙文焕傲立堂中,镣铐随着步伐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却始终挺直如标枪的脊梁。
刑部尚书解学龙端坐于公案之后,朱砂笔尖在案卷上重重一点,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如一滴血珠。
孙文焕!解学龙的声音如惊雷炸响,你伪造疫情致使朝纲紊乱,可认罪?!
堂下唯有铁链拖曳地面的沉闷声响。孙文焕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缓缓扫过堂上诸公,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笑容让按察使不自觉地别过脸去。
动刑!解学龙猛地将令签掷于堂下,象牙令签在青砖地上弹跳两下,滚落到阶前。
四名衙役如狼似虎地应声而上,手中的水火棍高高扬起,重重砸在孙文焕的膝弯。
他踉跄跪地,膝盖撞击青砖的闷响被淹没在堂外的喧哗中。刑杖夹着风声落下,第一杖便在囚衣上撕开一道口子,血色渐渐浸润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