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第七日寅时,窗外雀鸟初啼,皇帝身上的高热终于缓缓退去。苍白的脸颊渐渐浮起一层血色,唇瓣也不再干裂渗血。
太后望着终于能撑着身子坐起,还嚷着要吃蜜饯果子的孩儿,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一把将人紧紧搂进怀里:儿啊,你总算好了,当真是上天垂怜!若你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叫母后......叫母后可怎么活哟......嗓音嘶哑得似被揉碎的绸缎,带着几分破碎的哽咽。
大病初愈的慈延尚自虚弱,整个人软绵绵地倚在母亲怀中,小声嗫嚅道:母后,皇儿往后......往后再也不惹母后生气了。
殿外的李忠明听得里头动静,忙不迭掀开绣着云纹的软帘。这些时日他亦是提心吊胆,额间常凝着冷汗——小皇帝若真有个不测,他这倚仗太后得来的司礼监秉笔之位,怕是要如雪狮子向火般,转瞬便化得无影无踪。他太清楚失了倚靠的深宫妇人会是何等光景,更舍不得这紫蟒玉带、锦衣玉食的荣华。
太后,元辅何大人紧急求见。
太后轻轻松开慈延,用绣着金线的绢帕缓缓拭去面上的泪痕,又伸手整了整歪斜的珠冠霞帔,这才端坐回凤榻之上,神色端肃:
李忠明躬身退下,脚步匆匆却不敢出声。不多时,何腾蛟便疾步而入,玄色官袍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进一阵秋风。
他行过君臣大礼后抬头,见小皇帝竟已端坐在龙榻之上,自个儿捧着药盏小口啜饮,不禁面露惊喜之色:陛下圣体康复了?
太后唇角终见笑意,眼角的细纹里还噙着未干的泪痕:上天垂怜,皇儿总算熬过此劫。
说着转头看向何腾蛟,爱卿此时入宫,想必有要事?
何腾蛟连忙趋前一步,拱手奏道:太后明鉴。因京中疫病传言,六部九卿竟瘫痪十数日。各衙门文书堆积如山,户部的秋赋账册、兵部的边关急报,都耽搁了。他抬手比划着,朝政都耽搁了。
太后闻言,黛眉微微蹙起:如今京中疫情究竟如何?染疾者几何?
何腾蛟苦笑着摇头:臣正欲禀明此事。虽民间流言纷扰,但经五城兵马司初步查证,实际病亡者不过数十人。
他顿了顿,又道,而今最要紧的是政务积压过甚,纵有当值者亦人心惶惶,生怕染了疫症。
臣稽首恳请太后降旨,命六部九卿即日恢复正常轮值。”何腾蛟拱手垂首,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太后忧心忡忡地望向龙榻,只见小皇帝苍白的脸颊虽浮起一丝血色,却仍倚在明黄软枕上咳嗽,不由得攥紧了绣着金凤的帕子:若再有传染......
太后明鉴!何腾蛟重重叩首,前襟拂过冰冷的金砖地面,如今各部文书堆积如山,诸事皆耽搁多时。
他抬袖拭去额间薄汗,当以国事为重。可先令官员返值,再遣太医院会同顺天府彻查疫情,以免京城长久停摆。
太后凝视着儿子孱弱的身影,指尖轻轻摩挲着翡翠佛珠。檀木佛珠在指缝间缓缓转动,发出极轻的声。
良久,她终于轻叹一声,颔首道:便依爱卿所奏。说着朝殿外唤道:李忠明,传懿旨。
当銮仪卫的鎏金铜锣声穿透晨雾,太后懿旨——各部即日开署视事——的宣喝声回荡在六街三市时,沉睡已久的京城官署终于重新开启朱漆大门。
青石板路上,久违的官靴踏地声与马蹄声交织成序曲,这场持续十数日的风波,终随着懿旨的颁布渐渐平息。
京师甫复苏之际,太医院院使便携同兵部郎官一行人马,乘着青幰马车直趋禁军大营。
营门处的刁斗无声,只有几只乌鸦落在旗杆上聒噪。孙文焕早已重新装扮整齐,此刻正骂骂咧咧地歪在行军榻上,见亲卫掀帘而入,劈头便问:那几帐病卒可都装扮妥了?
亲兵赔着笑,压低声音道:将军放心,按您吩咐专设了五个病帐。里头的兄弟个个都用黄泥抹了脸,又喝了蒜醋水装咳喘,面黄肌瘦、咳声喘气的模样,保管瞧不出破绽。
孙文焕颔首,从枕下摸出一块碎银丢过去:让他们仔细着点,事后本将自有重赏。言罢倒回榻上,扯过锦被盖住半张脸,喃喃自语道:真他娘的见鬼!侯爷至今未醒,朝廷倒先来查营......
他忽然瞪大眼睛,望向北方——山东方向的山峦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侯爷这回怕是......长叹一声,攥紧了枕下的密信——他派去的信使至今杳无音信。
忽闻营门处传来一阵喧哗,马蹄声如雷般踏碎寂静。刘泽清率众而入,却只立在帐外冷眼旁观,沉声道:诸位请仔细查验。
太医们鱼贯而入,为首的王太医鼻梁上架着玳瑁眼镜,手持银柄脉枕。见孙文焕闭目僵卧在榻上,面上涂着厚厚一层黄蜡,唇裂舌燥的模样,倒真有七八分病危之相。有军中郎中在旁禀报病情,加之亲卫在旁,众医却因品阶所限不敢近前细探,只得远远望了一眼,便被亲兵出帐外。
继而转向角落里的病帐,方才掀开油腻的帐帘,便觉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混杂着浓烈的草药味,呛得几人几欲作呕。
众人强忍不适,踮脚逐一查验,但见帐中士卒个个面如金纸,四肢却诡异地裹着厚棉被,呻吟声此起彼伏。
王太医俯身把脉时,却觉手下脉搏虽弱却隐现康健之象,再观几人指甲缝间竟沾着未拭净的胭脂色——分明是作假时匆忙留下的破绽。
这脉象......王太医捻着山羊须,眉头紧锁。他俯身细看,只见一喉结滚动,竟偷偷咽下口唾沫。众医交换眼色,皆面沉如水。
出得帐来,王太医回望那片帐篷,纱帽下的眼睛微微眯起。他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年轻太医道:且回宫复命罢,军中疫症......似是愈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