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汉沉吟片刻,捻着胡须道:“侯爷,此事不明了,下官倒觉得,还是以大业为重。他若率军入豫,即便无心为患,也难免生变数。”
“可如此,就得罪他了。” 刘庆苦笑,想起粮仓里堆积的湖广漕粮,“我们当前的粮食,还主要是从湖广而来啊。”
厅内陷入死寂,唯有香炉里的香灰不时簌簌掉落。良久,王汉打破沉默:“侯爷,若他真心投靠新朝,您会予他何位?”
“他如今已是总督,若要提拔,尚书之职可堪匹配。” 刘庆望着案头的印玺。
王汉若有所思地点头:“然仅凭粮草支援就升任尚书,朝中恐难服众。”
刘庆眸光突然一亮:“你是说,他是要表态了,但他要功绩?”
“这仅是下官猜测。” 王汉拱了拱手,袖口拂过案上的信笺,“真实意图,还需他自己明示。”
“总不能直接去问吧?” 刘庆蹙眉,想起何腾蛟往日书信里那些模棱两可的措辞,“莫非直接问他‘如何才肯倾心新朝’?”
王汉忍不住笑出声:“如此确实不妥。这何腾蛟做事总爱遮遮掩掩,倒叫我们猜不透他的心思。”
刘庆眯起眼睛:“再等等。若如你所言,他定会察觉此举唐突,定会再有书信送来。”
王汉捋须颔首:“侯爷所言极是,且看他下一步如何所为。”
湖广大地上,十万大军如一条蜿蜒的铁灰色巨蟒,沿着长江北岸逶迤东行。旌旗蔽日,马蹄踏碎满地霜叶,扬起的尘烟在低空弥漫,与天边翻涌的铅云融为一体。
左梦庚夹紧胯下黑马,策马靠近何腾蛟的枣红马,他甲胄上的铜钉在阴云下泛着冷光,腰间佩刀的缠绳随着颠簸轻轻摇晃。
“何大人,你说这侯爷会让我们进入河南吗?” 左梦庚的声音被呼啸的江风撕成碎片,他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襄阳城墙,眼底闪过一丝忧虑。
何腾蛟轻扯缰绳,枣红马仰头嘶鸣一声。这位湖广总督身披玄色锁子甲,外罩猩红披风,腰间悬挂的总督印信随着马的步伐与马鞍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他会的。”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投向北方,“他虽然兵多将广,但四处应敌,河南腹地反倒空虚。若本官不出兵,黄得功的铁蹄踏入,河南百姓又要深陷水火之中。”
左梦庚挠了挠头盔下的鬓角,迟疑道:“大人,你对他们支援可谓不遗余力,可又为何从未去见过太妃娘娘?”
何腾蛟闻言,手中马鞭微微一顿,扫了他一眼。江面上传来阵阵船工号子,凄厉而苍凉,仿佛在为这场未知的征战哀歌。“如今说与你听也无妨。”
他勒住马,看着江水裹挟着枯叶奔腾东去,“本官并非贪图高官厚禄,也未想过划地而治,平虏侯为大明征战四方,功绩彪炳,天下无人能及。”
他顿了顿,眉头紧锁,“然他推行的新政……” 一声长叹混着江风飘散,“他这是要动摇国之根本。免税轻徭虽能让百姓暂得喘息,可土地重新分配,税收断绝,日后拿什么供养军队、维持朝堂?这与流贼的‘均田免粮’又有何异?国无财赋,迟早生乱!”
左梦庚恍然,拱手道:“大人思虑深远,末将佩服。可是现在侯爷做得不是挺好的吗?”
“哼!” 何腾蛟冷笑一声,马鞭狠狠抽在江边的芦苇丛中,“若非他奉旨抄没京中权贵,收缴闯贼赃物,哪来的钱财支撑这般消耗?百万两白银如流水般花出去,大明往昔一年税收千万两都捉襟见肘,长此以往,国库空虚之日,便是大乱开端!”
“大人既然不看好他,为何此番又要出兵?” 左梦庚眼中满是疑惑。
何腾蛟望着天际翻滚的乌云,缓缓道:“其一,平虏侯欲立皇子为帝,此乃正统,不可违逆;其二,本官见惯了天下纷争,实在不愿战火再燃中原。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的惨状,本官实不忍见。”
他握紧缰绳,指节泛白,“再者,平虏侯纵然行事激进,却也是为了大明江山、为了黎民百姓。反观应天府那帮人,国难当头仍争权夺利、结党营私,若天下落入他们手中,才是真正的大祸!”
左梦庚恍然大悟,赞道:“大人高见!此番出战,大人定会在新朝谋得一席之地。”
“本官早已说过,不图这些。” 何腾蛟苦笑着摇头,披风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我不过是想看看,他究竟如何收场。治国不同于治一府,待到无粮无银之时,他又该如何应对?”
左梦庚望着前方整齐行进的队伍,语气中带着羡慕:“侯爷的新军,训练、装备花银无数。一个兵丁耗费近二十两白银,若用来养我们的士卒,不知能养多少。”
何腾蛟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正是侯爷高明之处。精兵虽少,却能以一当十。他数次以少胜多,绝非侥幸。”
他轻夹马腹,枣红马向前奔去,“你随父领兵多年,当知寻常士卒俸银几何,其中利弊,细细思量便知。”
左梦庚闻言,赶忙挺直脊背,点头:“那是当然。”
何腾蛟轻捋胡须,枣红马踏过江边碎石,溅起几点寒星。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猩红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实际上空饷、克扣之事,在军中并不鲜见吧?朝廷每年拨下的饷银不计其数,可到头来,却难养出一支强军。反观平虏侯,看似一兵之费高达二十两白银,实则他精兵简员,所耗银钱未必比寻常大军多出许多。且听闻他军中火器兵已弃用重甲,单是这一项,又省下多少开销?”
左梦庚闻言,瞳孔骤缩,下意识地握紧缰绳。他想起父亲左良玉麾下那虚张声势的军册,再对比平虏侯军中整齐划一的兵卒,不由得恍然,连忙拱手:“这倒也是!末将竟从未想过这些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