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的手微微发抖,“陛下圣明,” 他低眉顺眼道,“不如老奴前去吊唁,也好探探侯爷的口风?”
崇祯凝视着他,烛火阴暗不定:“你且去看看,” 他的声音冷得像隆冬的护城河冰面,“瞧瞧这位平逆侯,如今对朕,还有几分忠心。”
王承恩退出乾清宫时,漫天星斗已被乌云遮蔽。忽然觉得,这紫禁城里的每一块金砖,都比平逆军送来的黄金还要冰冷。
王承恩拂开垂落的紫藤花枝,见门扉虚掩,铜环上的绿锈在日光下泛着诡异的光。他蟒袍下摆扫过门槛时,忽闻灵堂方向传来碎瓷坠地的声响,眉头顿时拧成川字。
穿堂风卷着纸钱掠过青砖,王承恩踩着满地狼藉步入灵堂,玄色皂靴碾过烛泪凝结的硬块。供桌上的白烛歪歪斜斜燃着,蜡油顺着龙凤烛台蜿蜒而下,在 “驾鹤西归” 的素绢上晕开深色泪痕。花舞的尸身静静躺在薄木板上,发间银步摇只剩单支,斜斜插在鬓边,映着她青白的脸,更显凄惶。
“去,寻口柏木棺材来。” 王承恩甩了甩镶金边的袖口,目光扫过呆坐在蒲团上的刘庆。腰间火铳的玄铁枪托还沾着暗红血痂,指节捏着半截断玉,在晨光下泛着冷光。
刘庆如梦初醒般踉跄起身,衣下摆扫过满地香灰:“啊,有劳公公提醒,在下一时...” 话音未落便被王承恩抬手打断。
“侯爷这府里,倒比破庙还冷清。” 王承恩指尖摩挲着蟒袍上的金线蟒纹,望着墙角结网的蜘蛛冷笑,“纵是寻常百姓家办白事,也不至如此寒酸。”
刘庆弯腰拾起散落的香烛,火光映得他眼下青黑如墨:“早已习惯了。” 他忽然想起花舞在世时,总爱将新鲜折枝插在胆瓶里,如今那只青瓷瓶已碎在灵堂角落,残片上的缠枝莲纹沾满尘土。
王承恩从袖中掏出张簇新的千两银票,银票上的云龙纹在烛火下泛着金光:“陛下闻得噩耗,特命咱家前来吊唁。”
刘庆垂眸盯着银票边缘的暗纹,想起崇祯皇帝批奏折时总爱用朱砂重重勾抹,这银票上的红印倒与那朱批有几分相似。“谢陛下隆恩,有劳公公。”
他话音刚落,便见朱芷蘅的目光如利箭般扫过桃红。那丫鬟慌忙上前,素色裙摆扫过满地纸钱,接过银票时指尖微微发颤。
王承恩忽然压低声音:“侯爷,借一步说话?” 两人踩着满地香灰转入后院,老槐树上的乌鸦被惊起,“呱呱” 叫声刺破死寂。
“侯爷节哀。” 王承恩指尖划过石桌上的青苔,“只是有些风言风语,还望侯爷小心。”
刘庆摩挲着火铳冰冷的握把,瞳孔微缩:“愿闻其详。”
“坊间传言...” 王承恩凑近半步,蟒袍上的龙纹几乎要贴上对方衣襟,“说侯爷与流贼早有往来,此番祸事,怕是分赃不均...”
“一派胡言!” 刘庆猛地拍向石桌,震得石缝里的蚂蚁四散奔逃,“若真有勾结,何至痛失爱妾?” 他眼前闪过花舞挡剑时的模样,那袭绽开的血花,比春日最艳的牡丹还要刺目。
王承恩死死盯着对方泛红的眼眶,良久才长叹一声:“咱家自然信得过侯爷,陛下也是念着侯爷收复河南的功劳。”
刘庆明白了,什么坊间传闻,不过是崇祯的疑心病又起了,他冷哼一声。
王承恩迟疑了一下道“其实侯爷,如今有个机会,侯爷也可以顺势而出,不用再闲居府中。”
刘庆蹙眉道“何机会?”
王承望着院角残败的假山,“朝鲜... ”
刘庆有些诧异道:“朝鲜?”
“清军已入朝,吴三桂与杨文岳怕是独木难支。” 王承恩小声道,“若侯爷肯挂帅...”
“在下已无心战事。” 刘庆将脚下石头狠狠踢向池塘,水花溅起时惊散了满池浮萍,“如今只想守着这方寸之地,了此残生。” 他想起桃红每日晨起时为他烹的新茶,想起花舞月下抚琴的模样,忽然觉得这侯府的每一寸土地,都比朝堂更让人安心。
王承恩盯着他:“侯爷当真甘心?”
“可是陛下的意思?” 刘庆忽然抬眼,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陛下并未吩咐。” 王承恩掸了掸袍角的尘土,“只是咱家看着侯爷这一身本事...”
刘庆拱手道“多谢公公,但我实在是不想再事刀兵,更何况是替那朝鲜李朝去打这仗。”
王承恩叹了一口气“也罢,如今你家中生事,休养一下也好。”
他话音未落,前院突然传来喧闹。
两人匆匆赶回,见小太监正指挥着抬棺人将柏木棺材推进灵堂。王承恩望着刘庆疲惫的面容,低声道:“侯爷再好好想想。等吴三桂那边...” 他意味深长地顿住,转身时蟒袍下摆扫过门槛,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龙纹暗影。
刘庆苦笑,他没想到他之为,在王承恩眼中是待价而沽,他也不想再解释,送走了王承恩,王承恩,却留下了几名侍卫临时替刘庆张罗一下。
待王承恩的马车远去,刘庆倚着褪色的朱漆柱,望着灵堂方向升起的青烟。新派来的侍卫正在清扫满地狼藉,他们腰间的东厂腰牌在阳光下晃得刺眼。
他摸出怀中花舞留下的半块玉佩,冰凉的玉质贴着心口,恍惚间又听见她在耳畔轻笑:“侯爷,这玉佩碎不得,碎了便是...”
风卷着纸钱掠过庭院,刘庆握紧玉佩,指缝间渗出细密的血珠。远处紫禁城的飞檐隐在暮色里,恰似崇祯皇帝批阅奏章时那道永远舒展不开的眉峰。
朱芷蘅走近他身边,轻叹道“想那日,她还来找过我,却不料今日却就阴阳两隔。”
刘庆心里一阵烦躁“都过去了。”
朱芷蘅心中一酸,她咬着嘴唇道“是啊,都过去了,世间事一旦过去,就永远回不去了。”
刘庆心中思绪万千,却也没注意到她的话中之意,轻叹一声“你难道就这么一辈子在那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