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执麓整个三月下旬都开始靡靡不振,而情绪这种东西是很难自控的,或许是春雨,或许是龙游寺的梵音,也或许什么也无关,她就是提不起精神。
也就是这样的氛围下,她遇到了一位居住在龙游寺蓄发修行的女居士。机灵的小沙弥看出许执麓对偶遇的这位女居士有好奇,便趁着给他们送斋饭的时机,主动说起来。
这位女居士姓何,是润州本地人,孤女出身,得一户厚道人家收养长大,长得小家碧玉又知书识字,能算会写,行坐端庄,后也嫁的顺遂。
其夫家虽不算富庶,却是个进士出身,姓林名积,字呈甫,南剑州人,为人聪敏,广览诗书,任职润州的巡检司巡检,夫妇喜好相近,极其相爱。
但何氏秉性端严,年至四旬之外,子息杳然,又不容夫君蓄一婢一妾,以分糟糠之宠。
林积口中不言,心里渐渐抑郁不快,终日独坐书房中,饭也不思吃,茶也不思饮,连话也懒得开口。
时日久了像是魔怔了一般,逼的何氏无奈,只能松口,求他先休了她再另娶就是,但林积却又不肯,言说辜负发妻……两人相爱相知二十余年,何氏知其执定偏见,有了心思便再难挽回,最后收拾箱笼,投到龙游寺中要出家,老主持并没有收下她,也没有赶走,只言她可先在寺中修行,时机到时,自有归处。
世人都隐恶而扬善,家丑不外扬。
林积对外隐瞒妻子抛下他决意要出家的事,只悄悄来龙游寺苦求妻子回家,但何氏并不见他,弄得他单身只影往返途中。
隔了数月,吏部推补扬州判官,推林积补授,他求不得妻子回心转意,只得草草收拾行装,带上了几个家僮,又延请了两位幕宾陪伴赴任。
至此原本的恩爱夫妻就分隔两地,若说在润州时他还指望打动何氏通融的念头,到了扬州地面……那淮扬所在,真个处处香风馥郁,家家锦帐飘摇的销魂窟。
古人写不尽的诗词赞颂,歌楼舞榭倚多娇,弹丝品竹携妓游。挥金买笑红尘市,广陵不让五陵豪。
林积很快就结识并纳了一房美妾,虽说是欢场里打滚的,但也不全赖美貌,她做人十分伶俐,善于凑趣奉承,满嘴的甜话能酥软人的骨头,又吹弹伎曲,无所不能……有这样的美人以解寂寞,他又如何能想起还有个糟糠之妻?
而何氏在寺中日复一日的修行,青丝已掺白发,也没有等到老住持说的时机。
许执麓听了这样一桩事,祁郢都怕她更加怏怏不乐,孰料他这边如临大敌的哄着,那边关于林积的近况也传回了龙游寺。
却说这命里缺失千般用,也是徒劳无功万事休,林积纳了美妾又添了数个娇婢,只图个晚年得子,期间还抱养了个义子养在膝下,待若掌上之珠,又广搜补阴种子之方,开始只是偶尔服药,到后面是整日里服药,又不余遗力的试验药力。
可笑这五旬之人,精气已衰,惟凭药助火命,不过数月光景,人已经如即将燃尽的柴火,枉他曾读过几行书,功名闻达,榜上有名,胸中岂不了了?却与愚痴人一般见识,不仅不悬崖勒马,还听方士哄骗,吃起了续命补气丹,那些个金石之药一下肚,久虚之人根本受不住,被狂药激发了最后一口精气神,须臾间就气竭而亡。
可见老天是有眼的,无情者死,有情者生,只有人负了人,再不见天负了情。
然而何氏终究是把乌云般的头发全数绞干净了。
有痴人,有愚人,死了不过一抔黄土,活着的堪不破红尘,仿若一场笑话,却也是真话,林积与何氏本就是极普通的人。
而许执麓撞见何氏时,一眼就看出对方像是被困在了雨天树下迷途的麻雀,纵然天放晴了,也飞不出昔年树木繁盛时,筑巢栖息其间的年华。
“娘娘……”萱草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一刻钟前许执麓让她去何氏居住的偏院去看看,然而却是迟了。
何氏已经自绝于常年跪坐的蒲团之上了。
许执麓看懂了她的欲言又止,可以说毫无意外,“我知道了。”
离开龙游寺那日山寺桃花开的正好,与她讲过几回道的老住持领着众僧来送行。
这位老住持比许执麓从前见得那些和尚都要睿智,这龙游寺名胜禅林,无数人慕名而来,捐香火钱的更不计其数,有豪掷千金的富商,也有挥金如土的勋贵……经年累积下来这笔财富可想而知,就是佛身渡上千层金也不为过。
但在他们抵达此处的第一天,老主持就奉上万两黄金求祁郢为龙游寺赐字。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住在这里的这段日子还有不少世所罕见的珍宝奉上,祁郢终是为其‘诚心’感动,御笔钦赐‘江天禅寺’。
许执麓早就听闻在前朝时龙游寺还是叫泽心寺,这座古刹建于东晋时期,全盛时期有和尚三千多人,参禅的僧侣达数万人。
如今圣人赐名,江天禅寺即入大祁史册,在如今道门兴盛之期,这座佛寺也有了屹立不倒的底气。
老主持给她讲道时说,佛家忏三业,贪居其首,世人只为着一贪字,坏了多少名节廉耻。
可纵然知道结局,仍不知其数的人忍不过这一字,贪名的,平日志气昂然,却会为贪所使,而不惜婢膝奴颜。更有贪色的,平日极方正矜持,一时为贪所惑,终成衣冠禽兽……更别提利之一字,无论君子小人,都是恬淡者少,而贪者多。
这方外古寺也不知见证了多少见贪遂忘义,见贪起盗心……还有一等贪求无厌的,得了十个,便想百个,得了一千,便想一万。
“世间贪夫俗子,只剩一身心不死,犹然耽恋——”望着消失在天边的古寺,许执麓隐隐觉得这老主持不似单纯的讲道,心有所觉,便发出如此的感叹。
“嗯?你是在说我?”恐风吹了她的男人,挡在她前头,又悉心为她挑开吹到颊边的发丝。
许执麓收回视线,对上他的眼睛,“不然呢,还有比你更贪的吗,四字抵万金。”
“不是,我可没有……”祁郢叫冤,他一手扶着她腰,一手摸了下她隆起的肚子,“收的那些都留给他,全都是,可别给昇儿听见——”
“爹——”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祁昇冲过来抱住了他的腿,“我要那个小金塔,爹你不能给弟弟……”
“……”祁郢严重怀疑这小崽子长了顺风耳,该听的不听,不该听的全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