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
年节虽已过,但新春的气息依旧萦绕在街头巷尾。
积雪早已消融殆尽,护城河边的柳枝抽出了鹅黄的嫩芽,阳光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泛着暖融融的光泽。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复苏的清新气息,与偶尔传来的孩童嬉戏声、商贩隐约的叫卖声交织在一起,显出一派冬去春来、万物渐苏的生机。
然而,坐落在城中央的孙府,气氛却与外面的融融春意截然不同。
高大的门楣,肃立的甲士,无不彰显着此地的威严肃穆。
府内正厅,更是气派非凡。
厅堂开阔,地面铺着打磨光滑的墨色石板,光可鉴人。
主位之后,是一面巨大的屏风,上面绘着波澜壮阔的江山万里图,气势磅礴。
两侧墙壁上,悬挂着象征武勇的弓刀剑戟,以及一些意境深远的书法条幅。
孙策一身玄色常服,外罩赤色大氅,端坐于主位之上,身形挺拔如松,眉宇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霸主气概。
他面色冰冷,眼神锐利如刀,直视着厅门方向。
他的身侧下首,依次坐着鲁肃等江东重臣,个个神色肃然,沉默不语,目光也同样聚焦于门口。
整个厅堂,静得能听见炭火细微的噼啪声。
这时,一名随从快步而入,在阶下恭敬禀报:
“主公,刘备已到府外,请求拜见。”
孙策眼皮都未抬一下,只发出一声简短的:
“让他进来。”
“是!”
不多时,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身蜀地朝服的刘备,神情庄重,步履沉稳地步入大厅。
为表诚意,他此行确实轻车简从,身边只跟了寥寥几名文士随从,此刻皆留在了厅外。
他一进来,目光便与主位上的孙策对上。
空气仿佛瞬间又凝固了几分。
刘备率先打破沉默,脸上挤出一丝礼节性的笑容,拱手道:
“孙将军,许久不见,您安好?”
孙策却丝毫不给面子,冷哼一声,语气冷硬如铁,直接呛了回去:
“刘玄德,你我之间,不必来这些虚头巴脑的客套。有话,直说。”
刘备心中一凛,暗道:“孙伯符果然还是这般火爆直接的性子。他定还是因为香儿的事,对我怨气深重。”
知道绕弯子无用,他索性也收敛了笑容,神情转为严肃,开门见山道:
“孙将军快人快语,玄德佩服。既然如此,我也不再藏着掖着。此番冒昧前来江东,只为商议一事——信中已提及的,共抗曹贼,借驻南郡之事。”
“我知道。”
孙策打断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座椅扶手:
“你来之前,信里已经写得很明白了。又是‘匡扶汉室’,又是‘唇齿相依’的大道理。”
刘备微微躬身:“既然孙将军已然知晓其中利害,不知……您意下如何?曹贼势大,肆虐北方,如今又屡屡侵扰江东边境。你我两家若能合力,以我蜀军进驻南郡为前驱,北击曹操,既可解江东之围,亦可图恢复汉室之业,实乃两全之策。”
“意下如何?”
孙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毫无温度的冷笑:
“刘将军,南郡乃我江东浴血从曹仁手中夺下的要地,岂是你一句话说借就能借的?此事关乎我东吴根本,总得给我时间,让我与群臣好好斟酌斟酌吧?”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变得更加锐利:
“再说了,在谈这‘借地’的大事之前,我们两家之间,是不是还有一笔旧账,没有算清楚?”
该来的终于来了。
刘备心中早有准备,面上立刻露出沉痛与惭愧,他再次拱手,语气诚恳:
“孙将军所指,莫非是……孙郡主之事?此事,玄德每每思之,痛心疾首,愧悔难当。是我御下不严,治军无方,竟让那等宵小之辈伤了郡主千金之躯!事后,我已严查,将那胆大包天、私自放箭的士卒军法从事,斩首示众,以儆效尤!绝不容此等恶行玷污我军纪,更伤及吴蜀和气!”
“斩了个士卒?这就完了?”
孙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刘玄德!人是在你的地盘、你的防区出的事!当时我将香儿嫁与你,是信你仁德之名,信你能护她周全,保她平安!可结果呢?!”
他猛地一拍座椅扶手,霍然站起,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压力:
“逃回来的,是我那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妹妹!你一句‘御下不严’,杀个替罪羊,就想把这事揭过去吗?!”
这番话掷地有声,饱含着兄长对妹妹最深切的心疼与愤怒,厅中鲁肃等人亦是面色沉重。
刘备见状,毫不犹豫,突然对着孙策的方向,深深地弯下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带着哽咽:
“孙将军息怒!此事千错万错,皆是我刘备之错!是我辜负了江东信任,更对不起郡主深情厚谊。在此,我刘玄德,向您,也向东吴,郑重致歉!此心此意,天地可鉴!”
孙策看着他这副做足姿态的模样,眼中的厌恶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强压着怒火,一挥手,声音冰冷如铁:
“不必了!你这道歉,我孙策不接受,东吴也不接受!香儿身上那一箭,她心里那道疤,永远都不可能因为你几句话就一笔勾销!这事儿,没完!”
刘备缓缓直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沉痛的表情,他顺势轻声问道:
“那……不知郡主现在……凤体可还安好?伤势恢复得如何?我心中……实在牵挂。”
“安好得很!”
孙策几乎是咬着牙回答:
“人在我江东,在我孙伯符的眼皮子底下,自然是绝对安全!不劳刘将军牵挂!”
可刘备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竟得寸进尺,上前半步,语气更加诚恳地请求:
“孙将军,千错万错,皆是我之过。可否……可否让我去见郡主一面?哪怕只是远远一观,让我当面……向她道个歉,说声对不起?也算了我一桩心事,还望孙将军成全。”
“你休想!!!”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火药桶,孙策勃然大怒,再也克制不住,他猛地从主位上冲下来,几大步就跨到刘备面前,两人距离不过咫尺。
孙策身高体壮,此刻怒目圆睁,浑身散发着骇人的气势。
他指着刘备的鼻子,怒喝道:
“刘玄德!你给我听清楚了!今生今世,只要我孙策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再见到香儿!你这般待她,负她,伤她至深!她早已对你心如死灰,恨你入骨!她亲口说过,此生此世,再不愿与你相见!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的每一个字充满了兄长对妹妹毫无保留的庇护,以及对刘备这个“负心人”最彻底的驱逐。
刘备被孙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近在咫尺的威压逼得后退了半步。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落:
“是……是我唐突了。郡主……不愿见我也是应当。”
他顿了顿,调整情绪后,又将话题拉回正事,只是语气弱了许多:
“那……南郡借驻之事……”
孙策深吸几口气,勉强压住当场想揍他的冲动,但胸膛依旧起伏不定。
他背过身去,不再看刘备,声音依旧冰冷:
“一码归一码,南郡的事,我说了,需要时间考虑。刘将军远道而来,也不必急于一时。我会令人安排上好的驿馆,请刘将军暂且在我江东住下,等候消息!”
这已经是逐客令了。
可刘备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什么。
但孙策猛地回头,那眼神中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拳头早已捏得咯咯作响。
他此刻心想:“你再敢多说一个字试试?”
厅中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鲁肃见状,连忙起身打圆场,对刘备拱手道:
“刘将军一路辛苦,不如先至驿馆歇息。此事关系重大,确需从长计议。请——”
孙策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猛地一挥衣袖,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今日就议到此!送客!”
刘备知道再留无益,甚至可能真的激怒孙策,只得再次拱手,深深看了孙策的背影一眼,转身,在江东臣子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步履略显沉重地退出了这座充满敌意与旧怨的大厅。
良久,刘备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厅外,但孙策胸腔里的怒火却并未随之消散。
他重重地坐回主位,胸膛剧烈起伏。
忽然,他猛地一脚,将旁边矮几上一个精致的青瓷花瓶踢飞出去!
花瓶撞在柱子上,“哗啦”一声碎裂开来,瓷片四溅,清水和残花狼藉一地。
“哼!”
他啐了一口,犹不解恨,对着空气怒道:
“伪君子!刚才我真该一拳锤在他那张惺惺作态的脸上!管他什么皇叔不皇叔!”
但这般孩子气的狠话,终究只是说说而已。
他孙策是江东之主,不是街头莽夫。
刘备再可恨,此刻代表的仍是蜀汉一方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口气,他只能硬生生咽下大半。
于是,孙策烦躁地挥了挥手,仿佛想驱散空气中令他作呕的虚伪气息。
终于,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面前群臣。
这些人,方才在刘备面前个个肃穆,此刻却都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
孙策心情恶劣到极点,看谁都不顺眼,他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扶手,声音带着未消的余怒:
“都别装哑巴了!说吧,你们——什么意见?对刘备这借地的鬼话!”
此话一出,以鲁肃为首,众人连忙齐刷刷地跪下。
鲁肃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恳切而坚定,他虽知道主公正在气头上,但该说的话,身为臣子,他必须说:
“主公息怒!臣之意见,依旧如先前所陈。曹操势大,拥百万之众,虎踞中原,且近来频频挑衅我江东边境,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东吴虽经赤壁、江陵两捷,士气正旺,然若独力与曹操长期抗衡,压力巨大,损耗必多。”
他顿了顿,见孙策虽然脸色阴沉,但并未立刻打断,便继续清晰地说道:
“刘备虽……其心难测,但眼下他确为抗曹最为积极的一方,且有其声望与兵力。若应其所请,允其大军暂驻南郡,表面上是借,实则可将刘备势力推至抗曹最前线。如此一来,既能极大缓解我江东直接面对曹军的压力,使我军得以休养生息,巩固内部;又能维持吴蜀联盟之名,共抗强敌,避免两面受敌之危。此乃以刘备为盾,为我江东争取时间与空间之上策啊,主公!”
可孙策听着鲁肃这番条分缕析、几乎无可辩驳的陈词,非但没有被说服,反而觉得更加烦躁。
这些话,翻来覆去,他早已听了无数遍!
他猛地一拍扶手,怒道:
“说来说去!还是这几句话!听得我心烦!南郡!南郡!你们只知道说借南郡的好处,可曾想过,南郡是什么地方?!”
他霍然起身,大声喝道:
“那不是画在地图上轻飘飘的两个字!那是公瑾!是周公瑾!在江陵城下,顶着箭雨,带着伤,跟曹仁那小贼死磕多日,多少江东儿郎的血洒在那里,才换回来的!是公瑾拼了命夺来的江东门户!你说借出就借出了?可万一刘备不还呢?鹊巢鸠占怎么办?!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去去去!都退下!退下!快!别在这儿碍眼!”
他极其不耐烦地连连挥手,如同驱赶一群聒噪的苍蝇。
众臣见主公仍在盛怒之中,谁还敢再多言?连忙躬身行礼,如同逃命般,鱼贯退出大厅,生怕走慢一步,那怒火就会烧到自己身上。
顷刻间,偌大的厅堂只剩下孙策一人,还有满地狼藉和残留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泄气般坐回椅子上,手撑着额头,依旧喃喃地抱怨着,声音里充满了对文臣的不屑和对周瑜功绩的维护:
“哼!这群人,平日里高谈阔论,真到了关键时刻,一个个胆小怕事,畏首畏尾!那鲁肃!说的倒是轻巧,什么‘借地缓冲’,‘维持联盟’……大道理一套一套的!真当南郡是集市上的萝卜白菜,说借就能借,说还就能还?那可是公瑾险些拼了命换来的!”
然而,怒火宣泄过后,一丝冰冷的理性,还是不可抑制地浮上心头。
他还是不得不承认,鲁肃的话,有一定的道理。
曹操在北,如同一柄始终悬在头顶的利剑。
赤壁江陵虽胜,但元气大伤的曹操正在迅速恢复,对江东的威胁从未真正解除。
南郡新得,根基未稳,内部豪强与曹魏暗通款曲之事,公瑾在信中也不止一次提及,治理起来处处掣肘。
此时,若能让刘备去顶这个雷,消耗曹刘双方的实力,江东确实能获得宝贵的喘息之机,甚至坐收渔利。
可是……
孙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周瑜的身影——
他看到的那个面色苍白、箭创狰狞、却仍强撑着与他商议军务的兄弟。为了拿下南郡,公瑾几乎去了半条命!还有那些战死在江陵城下的江东子弟……
将如此浸透鲜血与忠诚的土地,“借”给一个伤害过他妹妹、其心叵测的“盟友”?他孙策怎能甘心?这口气,他怎么咽得下去?!
“哎——!”
烦闷、不甘、权衡利弊的痛苦交织在一起,让他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猛地一拳砸在坚实的檀木桌案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此时,他格外怀念那个总能与他心意相通、又能提出最犀利务实建议的人。
“这个公瑾!”
孙策又恨恨地念叨起来,语气多了几分恼火与依赖:
“真是大胆!这么要紧的事,信送去那么久了,还不给我回信!哼!那小子是不是在南郡当太守当舒坦了,把江东、把伯符我都给忘了?”
这看似抱怨的话语,却无比清晰地透露出——
在这些年的并肩作战与治国理政中,孙策早已依赖上了周瑜。
至于鲁肃等人“顾全大局”的文臣思路,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总觉得他们的建议不够痛快,也不够……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