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军大营，中军帐内。
烛火将曹元澈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帐幕上，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他面前摊开的北疆舆图上，白狼谷被朱砂狠狠勾勒，那红色刺目得如同干涸的血迹。
帐帘轻响，高语然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她步履轻盈，裙裾微动，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色。
“少将军，您又一夜未眠。”她的声音轻柔，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软，将药碗轻轻放在案几上，“药刚煎好，趁热用了吧。”
曹元澈的目光仍凝在地图上，仿佛要将那图纸看穿。他的声音因连日疲惫而沙哑：“内鬼一事，可有进展？”
高语然绕到他身后，冰凉纤细的指尖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娴熟的体贴。她叹了口气：“几位知晓计划的将领都已反复盘查过，确实没有发现确凿证据。许是……奚族的探子太过狡猾，无孔不入。”
她微微俯身，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耳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犹豫：“元澈哥哥，或许我们该换个思路想想。卫慕烈此人狡诈多端，他为何能那般精准地设伏？他对待娘娘的态度……我总觉得有些不同寻常。他会不会是对娘娘……别有企图？”
这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曹元澈心中最敏感脆弱之处。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因用力而泛白，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但最终，他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药……要记得喝。”高语然温顺地应道，退出大帐前，她回头深深望了一眼那个沉浸在痛苦与愤怒中的背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一回到自己那座僻静却设施齐全的营帐，屏退左右，高语然脸上所有的温婉关切瞬间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洞的冷漠，随即又被翻涌而上的扭曲快意所取代。她快步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姣好却隐隐透出疯狂的面容。
易州城破那日的记忆，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总是在她最不设防时汹涌而来，将她拖回那个地狱般的午后。
那一天，易州城火光冲天，浓烟蔽日，喊杀声、哭嚎声、兵刃相交声汇成一片。她的父亲，易州刺史高仲礼，身着早已被血污浸透的官袍，手持长剑，站在摇摇欲坠的城楼上，与她的兄长高景行并肩而立，誓与城池共存亡。
而她，高家唯一的女儿，却被慌乱的家仆塞进了后院假山下的隐秘地窖。黑暗、潮湿、窒息感包裹着她，外面传来的每一声惨叫都让她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地窖的掩盖物被猛地掀开，刺目的火光和一张张凶神恶煞的奚族士兵的脸出现在洞口。她被粗暴地拖拽出来，推搡着穿过已成废墟的家园，随处可见熟悉的仆从和亲兵的尸体。
最终，她被带到一名身着玄甲、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的年轻将领面前。那人目光冷冽，如同北疆终年不化的寒冰，正是卫慕烈。他手中马鞭的鞭梢，还在滴着血。
“高家小姐？”他俯视着她，眼神如同在审视一件物品，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高仲礼的女儿？”
高语然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说不出话来。
“告诉我，”卫慕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嚣，“高家军的粮草，藏在何处？说出来，可免一死。”
她猛地抬头，对上父亲和兄长在远处城楼上浴血奋战的身影，那是高家的风骨，是忠烈的脊梁。她本该昂首挺胸，像高家子孙应有的那样，慷慨赴死。
可当冰冷的刀锋紧紧贴上她的脖颈，刺骨的寒意和死亡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理智。
“我说……我说……”她听到一个颤抖的、陌生的声音从自己喉咙里挤出，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恐惧，“在……在城西……那口枯井下面……有一条密道……直通……粮草库……”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远处城楼之上，父亲高仲礼仿佛心有所感，猛地回头，那难以置信的、痛彻心扉的眼神，如同最锋利的箭矢，跨越混乱的战场，精准地刺穿了她的灵魂。
紧接着，她便眼睁睁看着奚族士兵扑向城西，浓烟与火光冲天而起，守军的抵抗迅速瓦解。她的兄长高景行在乱军中被长枪刺穿，父亲高仲礼面对着蜂拥而上的敌人，仰天一声悲啸，横剑自刎，血溅城楼！
城，破了。
她像一件战利品，被带到卫慕烈面前。他履行了承诺，没有杀她。而就在这时，她的母亲，衣衫褴褛，发髻散乱，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扑到她的面前。
母亲没有哭，只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扇了她一记耳光，指甲在她脸上划出血痕。母亲的眼神里，是滔天的恨意和彻底的绝望。
“高语然！”母亲的声音嘶哑欲裂，字字泣血，“你贪生怕死，出卖父兄，葬送满城军民！高家没有你这样的不孝女！我生你养你，今日只恨当初为何没将你掐死！你且活着，活着日夜受这良心煎熬！我便是化作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说完，母亲猛地转头，一头撞向旁边烧得焦黑的梁柱，鲜血脑浆迸溅，当场气绝身亡，倒卧在她脚边。
那一刻，高语然觉得自己的魂魄也随着母亲那一撞，彻底碎裂了。她没有哭，没有叫，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父母的尸身，看着沦为地狱的家园。
从那一刻起，真正的那个高语然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不过是一具被愧疚、恐惧和绝望掏空了内核，逐渐被怨恨和扭曲填满的躯壳。
卫慕烈留下了她的性命，也留下了这个足以让她永世不得超生的把柄。他像驯服野兽一样，将她变成了埋在北疆、后来更是埋进曹家军心脏的一颗毒钉。
她“侥幸”逃回大梁，凭借对奚族的“深仇大恨”和过人的心机手腕，成功投靠曹家军，一步步获得曹元澈的信任和倚重。她原本只想戴着面具，在这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隐藏下去。
直到沈梦雨的出现！
那个如同皓月般皎洁明亮的大梁皇后，她凭什么能得到曹元澈毫无保留的信任、深切的爱慕？凭什么可以那样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之下？而她高语然，却只能永远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背负着血海深仇和叛亲卖国的罪孽，连片刻的安宁都是奢望！
嫉妒，如同最毒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日夜汲取着仇恨的养分，疯狂生长。既然她永远洗不净这一身的肮脏与血腥，既然她注定要在地狱的业火中煎熬，那么，她就要拉着所有人一起沉沦！尤其是沈梦雨！她一定要毁了她！她不仅要沈梦雨死，更要曹元澈永远活在失去挚爱的痛苦和无能狂怒之中！
她颤抖着手，从妆匣最底层摸出那枚看似普通、实则内藏玄机的耳珰，指尖在内侧一个极细微的凸起上用力一抠，取出一卷细若发丝、几近透明的帛纸。这是卫慕烈单向传递指令的途径。
帛纸上只有寥寥数字：“沈暂安，牵制曹，乱其心，待命。”
看到“沈暂安”三个字，高语然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失望和焦躁。卫慕烈为什么不杀了沈梦雨？他留着她想做什么？
但这失望随即被更深的恶毒算计所取代。没关系，只要沈梦雨不能立刻回来，只要她高语然还留在曹元澈身边，她就有的是时间和手段。她要一点一点地，像水滴石穿那样，侵蚀掉曹元澈对沈梦雨所有的信任和情感。
她将帛纸凑近烛火，看着那微弱的火苗贪婪地舔舐上去，将其化为一小撮灰烬。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她半明半暗的脸庞，那双原本美丽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疯狂与决绝。
她仔细整理好表情和衣饰，确保再无一丝破绽，然后掀帘而出，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温婉柔顺、善解人意的面具。她要去伤兵营“嘘寒问暖”，要去核对粮草账目，要在所有人面前，尤其是在曹元澈面前，扮演好那个在他最痛苦无助时，始终不离不弃、默默支撑的“高姑娘”。
她相信，日复一日，滴水穿石。总有一天，身心俱疲、内心充满裂痕的曹元澈，会彻底依赖上她的存在，会将她视为唯一的慰藉和依靠。
到那时……她嘴角弯起一个甜美却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这人间既已是她的炼狱，那便让这烈火，烧得更旺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