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慕烈眼中的迷离如同被风吹散的晨雾,迅速褪去。他猛地向后退了半步,像是要挣脱那摄人心魄的月光幻境。方才那份近乎脆弱的痴迷被强行压下,重新凝聚成属于奚国王子的锐利与审视。他深邃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在沈梦雨脸上,试图从那过于熟悉的轮廓中,找出截然不同的证据。
“你……”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带着一丝紧绷的审慎,“你到底是谁?”
沈梦雨心念电转。大梁皇后的身份是绝不能暴露的底牌,那不仅会立刻将她置于万劫不复之地,更可能引发两国间的滔天巨浪。她必须有一个合情合理,又能解释她为何冒险前来、且与叶沫儿容貌如此相似的身份。
她微微垂下眼睫,再抬起时,眼中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混合着悲伤与局促的神情,这与叶沫儿从前那种纯真无邪的气质截然不同。
“民女……姓林,名婉。”她的声音不高,带着几分寻常百姓见到权贵时应有的敬畏,却又努力维持着镇定,“叶沫儿……是民女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妹妹?”卫慕烈眉峰骤然蹙紧,怀疑之色毫不掩饰。他从未听沫儿提起过还有这样一个姐姐。这突如其来的“亲人”,在他刚刚经历情感震荡的时刻出现,由不得他不心生警惕,语气也愈发冷厉:“沫儿从未说过她有什么姐姐。你编造身份,潜入我奚国,究竟意欲何为?”
沈梦雨——此刻的林婉,对他的质疑似乎并不意外,反而流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凄然。她缓缓抬手,动作轻柔,以示并无威胁,小心地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一件物品。那是由一根略显陈旧的红绳系着的半块玉佩,玉质算不得顶好,却温润光滑,显然被主人长期佩戴摩挲,断裂处的茬口古老而分明。
“大人不信,也是应当。”她将玉佩托在掌心,向前微递,让帐内的光线能更清楚地照亮它,“民女与妹妹幼时家境贫寒,父母早逝,这玉佩曾是家中唯一值钱的物件。后来……后来家乡遭了灾,我们姐妹被人群冲散,慌乱中,母亲将这玉佩一分为二,系在我们颈上,只说……‘若能活着,凭此相认’。”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叙述着那段虚构却符合乱世常态的苦难。
“只可惜,造化弄人。”她继续道,目光落在玉佩上,充满了真实的伤怀——这伤怀,半是为了此刻的谎言,半是为了妹妹真正逝去的生命,“我们姐妹终究未能重逢。”
她抬起眼,目光恳切地看向卫慕烈,眼神坦荡而带着卑微的祈求:“民女不久前才辗转得知妹妹竟已……香消玉殒,且还留下一个孩子。民女夫君早亡,已无牵挂,此番冒死前来,并非有什么图谋。只是……作为沫儿在这世上或许唯一的血亲,我想亲眼看看那孩子,知道他是否安好。若能远远看上一眼,知道他平安,民女便是立刻死了,也能瞑目,去告诉地下的爹娘,妹妹……有后了。”
帐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卫慕烈死死盯着那半块玉佩。他记得,清清楚楚地记得,叶沫儿颈间确实常年佩戴着半块几乎一模一样的玉佩,她曾说过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却从未详述过其背后可能还有一个失散的姐姐。
月光依旧清冷,烛火微微跳跃。那半块看似普通的玉佩,此刻仿佛承载了两个女子截然不同却又隐隐交织的命运。卫慕烈紧蹙的眉头未曾舒展,但眼神中的凌厉戒备,终究是松动了一丝。震惊、回忆、以及对这“林婉”口中那合乎情理且充满悲情的叙述,让他心中的疑窦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
卫慕烈深邃的眼眸中,疑虑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并未因那半块玉佩而完全消融。他沉默着,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刀柄,帐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
沈梦雨——此刻的林婉,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心知仅凭言语难以取信。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向前一步,声音清晰而坚定:“大人若仍不信民女,民女愿以身家性命作保。您可以押着我去见那孩子。若他认不得我,无需大人动手,民女自愿了断,绝无怨言!”
她的眼神坦荡得近乎决绝,那份孤注一掷的姿态,让卫慕烈扣着刀柄的手指微微一顿。杀伐果决如他,此刻竟有些难以决断。不仅仅是因为这“林婉”拿出了看似可信的证物,更因为……她与沫儿实在太像了。不仅是那七八分的容貌,纤秾合度的身形,甚至就连方才那急切时微微上扬的尾音,都与他记忆中那个刻骨铭心的声音隐隐重叠,牵动着他心底最不愿触碰的弦。
最终,他挥了挥手,语气听不出情绪:“带下去,看管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命令虽是将她囚禁,但末了,他又低沉地补充了一句,“……勿要怠慢。”
接下来的三日,林婉被安置在一处独立的帐篷里,行动受限,但饮食起居确实未曾受到苛待,甚至偶尔还有热水供应。这种带着某种克制的“礼遇”,让她更加确信,卫慕烈内心正处于激烈的矛盾之中。
第三日黄昏,一行人无声地进入帐内,用厚厚的黑布再次蒙上了她的双眼,将她扶上马背。一路颠簸,风声在耳边呼啸,她只能凭借感觉判断,他们似乎走了很远的路,地势逐渐崎岖,人声也愈发稀少。
当蒙眼布被取下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微微怔住。这并非她想象中的偏僻荒凉之地,而是一处坐落于山谷溪流畔的幽静营地。几座巨大的穹庐毡帐以最上等的皮革和厚毡制成,帐顶装饰着象征祝福的银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脆的叮咚声。营地周围林木掩映,不远处甚至能看到一座以原木搭建的小小秋千和跷跷板,地上铺着柔软的细沙,显然是精心为孩童准备的游戏之所。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新和淡淡的食物香气,守卫们虽警惕,但姿态并不紧绷,整个氛围透着一股远离尘嚣的安宁与舒适。
然后,她的目光被溪边那个小小的身影吸引。钰宝穿着干净柔软的奚族小袍子,正蹲在清澈的溪水边,用一只小木碗舀水玩,一个穿着体面的老嬷嬷慈爱地守在一旁。他胖乎乎的小脸上是全然的天真与安稳,看得出被照顾得极好。
“钰宝……” 林婉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轻轻唤出这个名字。
那孩子猛地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望过来,先是茫然,随即,那茫然迅速被巨大的惊喜取代。他丢开木碗,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雏鸟,迈着小短腿,毫不犹豫地飞奔过来,一头扎进林婉的怀里,用带着哭腔的、无比清晰的声音喊道:
“娘亲!钰宝好想你!你怎么才来找钰宝啊!”
孩子温热的小身体紧紧依偎着她,带着奶气和阳光的味道,那一声声“姨母”如同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穿了林婉所有伪装的坚强。她猛地蹲下身,将孩子紧紧搂在怀中,脸颊贴着孩子柔软的头发,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浸湿了孩子的衣襟。她哽咽着,一遍遍抚摸着孩子的后背,所有的艰险、所有的筹谋,在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慰藉。
而在不远处一棵高大的白桦树下,卫慕烈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相拥哭泣的“母子”,他紧抿着唇,轮廓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着更加复杂难辨的波澜。这舒适安宁的营地,本是他对沫儿遗憾的弥补,对这孩子所能给予的、远离纷争的庇护,此刻,却似乎正被一种源自过往的力量,悄然侵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