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镇的每一寸黑暗里,都藏着眼睛。
孩童惊恐的眼、老人浑浊的眼、妇人哀怨的眼,还有无数没有瞳仁、只剩眼白疯狂翻动的眼。它们藏在糖画未凝的琥珀色里,藏在绣坊窗棂的缝隙中,藏在老槐树摇曳的阴影下,甚至藏在你转身瞬间掠过耳畔的风里,无声无息地窥视着。
今夜,它们的目光都聚焦在同一个人身上。
吴生踏入青岩镇的那一刻,就成了亿万道视线的猎物。
他玄色劲装被夜露浸得发沉,布料紧贴着肩胛骨的旧疤——那是三年前斩蛇妖时留下的印记,此刻竟在微微发烫,像是在回应那些贪婪的窥探。剑鞘里的“青冥”突然震颤,不是预警强敌的龙吟,而是一种近乎嫌恶的战栗,剑身上的云纹仿佛都在蜷缩,抗拒着周遭粘稠如墨的妖气。
这妖气太诡异了。
它不张扬,不暴戾,没有寻常妖邪的凶煞,却带着无孔不入的黏腻,像一条湿冷的舌头,顺着人的后颈一寸寸向下舔舐,直至尾椎,激起一阵生理性的恶寒。吴生抬手按住剑柄,指尖传来剑刃更剧烈的震颤,他知道,这不是剑在怕,是剑在厌——厌这污秽之物的窥探,厌这藏在暗处的卑劣。
最后一缕天光被夜幕吞噬的瞬间,镇口的气死风灯突然犯了病。
本该彻夜长明的灯火忽明忽灭,像濒死之人的喘息,昏黄的光线下,卖糖画的老汉正佝偻着腰收担。他浑浊的老眼无意间扫过案板,那尚未凝固的糖稀里,竟映出一张扭曲的脸孔——没有轮廓,五官像融化的蜡油,唯有一双竖瞳清晰得骇人,正透过甜腻的焦香,死死“黏”在他布满皱纹的手上。
“啪嗒”一声,老汉手里的铜勺摔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浑身发抖,再定睛看时,糖稀里只剩月光的碎片,可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却缠上了鼻尖,像是隔夜的泪液混着腐土的味道。他踉跄着扛起担子,几乎是逃一般地往家跑,却没发现,身后的阴影里,一团模糊的灰影正悄无声息地跟着,影子中央嵌着两点针尖大小的红芒,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晃动的裤脚。
不远处的绣坊里,窗纸被邪风撩起一角。
穿针的妇人下意识抬头,瞳孔骤然收缩。窗棂缝隙外,不知何时趴着那团灰影,两点红芒正死死盯着她指尖的绣花针,以及那根色彩斑斓的丝线,像是在数针尖穿过布料的次数,又像是在觊觎丝线的光泽。妇人浑身汗毛倒竖,猛地捂住嘴才没叫出声,等她颤抖着起身去关窗时,灰影却消失了,只留下窗纸上一道细微的、沾着黏液的划痕。
这般诡异,已缠了青岩镇半月。
起初只是捕风捉影的流言。有人说夜里起夜总觉背后有人,回头却空空如也;有人说晾晒的衣物沾着洗不掉的黏液,腥气萦绕不散;还有人说,睡觉时总觉得眼皮上压着东西,细细碎碎的,像是无数根睫毛在扫动,睁不开眼,也喊不出声,只能在黑暗中感受着那些视线,密密麻麻地落在脸上。
没人当真,只当是夏夜里的梦魇。
直到第一个人疯了。
铁匠铺的后生,向来敦厚老实,能举起三百斤的铁砧,镇里的孩子都爱围着看他打铁。可前日午时,他正捶打烧红的铁块,突然扔掉铁锤,双手抱住头撕心裂肺地吼。众人赶来时,只见他跪在地上,指甲抠进泥土里,鲜血淋漓地抓着自己的影子,用头疯狂撞地:“它在看我!它在看我的骨头!它要把我的骨头看穿!”
他像疯了一样抓起铁钳,砸向地上的影子,火星四溅,他却浑然不觉疼痛,直到精疲力竭昏死过去。醒来后,他变得沉默寡言,整日盯着自己的影子,眼神呆滞,仿佛那影子里真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紧接着,卖花的阿婆也变了。
阿婆守着一院子花草,每日天不亮就浇水修剪,把月季和茉莉照料得娇艳欲滴。可自从流言传开,她不再碰花草,整日蹲在花盆前喃喃自语。有人问她在说什么,她抬起浑浊的眼,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它们在数我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数,数完头发就数牙齿。”她指着花盆底部,“你看,好多眼睛,都在数呢。”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有干燥的泥土,可阿婆却像着了魔,整日对着花盆哭哭笑笑,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没几日就形容枯槁,眼神里满是化不开的恐惧。
最骇人的是城西那户人家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