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说是休息,其实谁也睡不着。累是真累,骨头缝里都往外透着酸。可心里那根弦松不下来,一闭眼,不是外面那些蓝洼洼的雾,就是殿下身上那些会爬的青筋。石室里那点微弱的光,照得人脸发青,还不如总枢殿亮堂,倒显得阴影更重了。
吴伯靠着石台,眼皮子耷拉着,脑袋一点一点,可每次真要迷糊过去,身子就一激灵,像是踩空了似的醒过来,心口咚咚跳。甲一和乙五强撑着精神,守在赵煜身边,眼睛时不时扫向那扇闩着的小石门,还有他们进来的那个大通道口。夜枭没坐,抱着刀,靠在门边的墙上,眼睛半闭着,可耳朵支棱着,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张老拐是最忙的,也最不敢睡。他守着赵煜,隔一会儿就去探探鼻息,摸摸脉搏,再瞧瞧殿下心口那光晕和掌心的变化。那七彩的和银白的光,流得越来越慢,像是要淌到一起,又像是各自找到了位置,慢慢安定下来。赵煜的脸色看着是好多了,甚至有点……红润?不是高烧那种红,是睡熟了的那种安稳气色。可张老拐心里还是没底,这变化太邪乎,超出了他行医大半辈子的见识。
文仲也没歇着,就着壁上那点冷光,又把《星枢蚀变总录》里关于“寮墟”结构、尤其是“净化工坊”和可能撤离路线的部分,翻来覆去地看。那“备急图”上歪歪扭扭的“虺藤道”三个字,像根刺扎在他眼里。卷轴里提到过,“寮墟”内部有些区域因早年实验意外或蚀力泄露,形成了危险的“异变生态区”,需要隔离。“虺藤道”会不会就是其中之一?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目光落在旁边那个锈铁盒里找到的、干涸蜷缩的黑褐色薄片上。这东西是什么?药材?还是某种……样本?他小心地用匕首尖挑起薄片,凑近闻了闻,土腥味里那股子苦味更明显了,还有点……类似某种菌类晒干后的味道。他心中一动,看向张老拐:“张老先生,您看看这个,像是药材吗?或者……毒物?”
张老拐接过薄片,仔细看了看,又掰下极微小的一点,放在舌尖尝了尝(极其谨慎),立刻“呸”地吐掉,眉头紧皱:“苦!还带着点麻舌头!不像正经药材,倒像是……某种毒蘑菇或者毒草晒干碾碎压成的片?这‘寮墟’里的人,弄这玩意干嘛?”
毒物?在这净化工坊里存放毒物?文仲想起卷轴里“净化工坊”的功能描述,除了处理材料,似乎也承担部分“毒性中和”与“危险废弃物初步封存”的任务。这薄片,或许是某种需要处理的毒物残留?
他正琢磨着,一直假寐的夜枭忽然睁开了眼,低声道:“时候差不多了。不能久留。”他看了一眼沉睡的赵煜,“殿下状态稳定,我们趁现在有些力气,探一探上面那条路。落月姑娘。”
落月无声地点点头,起身走到那扇小石门前,轻轻拉开插销。石门发出“嘎吱”一声轻响,在寂静的石室里格外刺耳。她侧身闪了出去,片刻后,声音从门外狭窄的通道里传来,有些闷:“通道向上,很陡,人工开凿的阶梯,有发光石,但很多不亮了,光线很暗。暂时没发现异常。”
“走。”夜枭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文大人,张老先生,你们带着要紧东西和殿下跟上。甲一乙五,吴伯,注意前后。我断后。”
众人再次行动起来。张老拐和甲一乙五小心地抬起赵煜(沉睡中的赵煜似乎比昏迷时更沉了些?),文仲收拾好卷轴等物,吴伯背起所剩无几的行李。队伍依次进入那狭窄的向上通道。
通道果然如落月所说,陡峭,狭窄,仅容一人通行。两侧墙壁上镶嵌的发光石头,十块里倒有七八块已经彻底黯淡,剩下的也是苟延残喘,光线昏暗得只能勉强看清脚下阶梯的轮廓。空气流通很差,弥漫着一股陈年的尘土味和石头特有的阴冷潮气,但并没有秽气的腥味,也没有活物的气息。
落月走在最前,步子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她不时停下,侧耳倾听,鼻尖微动。走了约莫四五十级台阶,通道似乎平缓了一些,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平台,平台一侧的墙壁上,有一个凹进去的神龛似的方洞,里面空无一物,积满了灰。
“等等。”落月忽然在平台边缘停下,蹲下身,手指抹了抹阶梯上一处不太明显的痕迹。那痕迹颜色比周围的石头略深,呈喷射状,早已干涸发黑,像是……很久以前溅上的血迹?她用指尖捻起一点干涸的碎屑,凑到鼻尖闻了闻,只有灰尘和石头味,年代太久,血腥气早散尽了。
她没说什么,只是做了个“警惕”的手势,继续向上。又走了二三十级,通道开始向右转弯。转弯处,墙壁上出现了一些模糊的刻痕,像是用利器匆匆划下的,几个扭曲的符号,还有一个箭头指向他们来的方向,箭头旁边刻着一个叉。
“这是……警告折返的标记?”文仲在后面借着微弱的光辨认,“刻痕很仓促,像是紧急情况下留下的。”
转过弯,前方的通道似乎宽敞了一点点,但光线也更暗了。而且,空气中开始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甜腥气,很淡,但在这死寂的通道里格外突兀。
落月的脚步放得更慢了,几乎是挪着走。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黑暗中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头顶和两侧墙壁的阴影处。忽然,她身形一顿,猛地向后小退半步,同时抬手制止了后面的人。
“前面……有东西挡路。”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不是石头。像是什么……藤蔓?或者根须?从墙壁和顶上垂下来,很多。”
众人心头一紧。文仲立刻想起了“虺藤道”这个警告。他挤上前几步,借着落月身前那点可怜的光线向前看去。
只见前方大约十步外的通道,几乎被一片密密麻麻、颜色暗沉近黑的网状物给堵住了大半。那些东西确实像藤蔓,又像是什么巨大植物的气根,有粗有细,互相纠缠,从两侧墙壁的缝隙和头顶的岩层里钻出来,垂挂下来,织成了一张疏密不定的网。网的空隙很小,人想过去,要么费劲钻,要么就得用刀砍开。
最让人不舒服的是,这些“藤蔓”的表面并不光滑,而是布满了细密的、类似鳞片或瘤状凸起的东西,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湿漉漉的暗沉光泽。那股甜腥气,似乎就是从这些东西上散发出来的。
“就是它了,‘虺藤’……”文仲嗓子发干,“卷轴里提到过,有些早期蚀力泄露点,会催生本地植物发生不可预测的恶性异变,形成具有攻击性、甚至带毒的‘蚀变植株’。这‘虺藤’恐怕就是其中之一。看这规模,这条道被封住不是一天两天了。”
“能绕过去吗?”夜枭问。
落月摇头:“通道就这一条,两边是实心石壁,顶上也是石头。要么回头,要么从这藤网里过去。”
回头?回总枢殿?那里虽然安全,但无粮无水,终究是绝地。
“试试能不能小心通过,不惊动它们。”夜枭盯着那些静止不动的藤蔓,“落月姑娘,你看它们现在……是活的还是死的?”
落月凝神观察,又嗅了嗅空气:“像是……半休眠?气息很微弱,但确实有,不是完全的死物。甜腥味里,还混着一丝极淡的、类似动物巢穴的臊气。不确定有没有攻击性,但最好别碰。”
她试着从地上捡起一小块松动的碎石,轻轻朝藤网边缘抛去。
石头打在一条垂挂的藤蔓上,发出“噗”一声闷响。那条藤蔓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表面那些瘤状凸起似乎收缩了那么一丝丝,但整体并没有更激烈的反应。石头滚落在地,藤网又恢复了静止。
“反应很迟钝。”落月判断,“或许可以尝试快速、安静地穿过空隙最大的地方。但必须极度小心,不能刮蹭到它们。”
这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通道本就昏暗,空隙又小,还要抬着昏迷的赵煜……
“我先过去探路,清理一下可能刮蹭到的细小分支。”夜枭沉声道。他解下身上一些可能挂住东西的零碎,只提着一把刀,示意落月让开。
他走到藤网前,选了一处空隙相对较大的地方,约莫能容人侧身挤过。他屏住呼吸,先用刀尖极其缓慢、轻柔地拨开挡在空隙最外沿的几根细藤,尽量不引起大的晃动。细藤被他拨开,露出了后面稍大一点的空间。他侧过身,先将头和肩膀小心地探入空隙,身体尽量贴着石壁,一点点往里挪。
动作慢得像蜗牛。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夜枭的衣角不小心蹭到了一条垂下的藤蔓,那藤蔓表面立刻泛起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粘液,甜腥味浓了一丝。夜枭立刻僵住不动,等了片刻,藤蔓没有进一步动作,他才继续缓慢挪动。
足足用了半盏茶的时间,他才勉强挤过了这片最密集的藤网区域,到了对面相对干净些的地面。他转过身,朝这边打了个“安全,可过”的手势,但手势很凝重,示意必须万分小心。
接下来是落月。她身形更轻盈灵巧,通过得比夜枭稍快些,但也惊险万分,有两次几乎被垂下的藤须扫到脸颊。
然后是文仲。他抱着卷轴等物,动作不免有些笨拙,通过时后背蹭到了石壁,带落了一些尘土,引得附近的几根藤蔓微微蠕动,吓得他冷汗直冒,好在有惊无险。
轮到抬着赵煜的张老拐和甲一乙五了。这是最难的。担架根本过不去,只能像之前过桥一样,由乙五背着赵煜,甲一和张老拐在旁边协助、保护。
乙五深吸一口气,将赵煜用布带牢牢固定在自己背上。赵煜依旧沉睡,对周遭危险毫无知觉,心口和掌心的光晕在昏暗光线下幽幽流转,反而成了唯一的光源。只是这光似乎让那些藤蔓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兴趣”?靠近光晕方向的几条藤蔓,竟似有生命般极其缓慢地、朝着光的方向微微偏转了一点角度!
“快!殿下身上的光可能吸引它们!”夜枭在对岸低喝道。
乙五不敢再等,一咬牙,侧身就朝空隙钻去。甲一和张老拐一左一右,用手里能找到的东西(断刀、木棍)尽量帮他拨开可能刮蹭到的藤蔓。乙五背着人,行动更不便,挤到一半时,后背赵煜垂落的一只手臂,无意中擦过了一条横亘的粗藤!
“嗤——”
一声轻微的、仿佛热铁烙上湿布的声响!那条被擦到的粗藤表面,瞬间分泌出一小片粘稠的、暗黄色的液体,同时,藤身上数个瘤状凸起猛地张开,露出了里面细密的、针尖般的黑色尖刺!一股更加浓郁的甜腥恶臭扑面而来!
更可怕的是,仿佛被这一下接触惊醒,周围原本静止的藤网,开始有了明显的、缓慢的蠕动!更多的藤蔓开始朝着乙五和赵煜的方向“转头”,细小的藤须在空中无风自动,如同嗅探的毒蛇!
“不好!快冲过去!”夜枭在对岸急喊,同时挥刀准备接应。
乙五也感觉到了背后的危险,低吼一声,不再顾忌是否刮蹭,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一冲!甲一和张老拐也拼了命地用木棍断刀胡乱拨打着靠近的藤蔓。
“噗嗤!”“嗤啦!”
粘液飞溅,恶臭弥漫。好几条藤蔓被他们的动作激怒,猛地弹射、缠绕过来!甲一的木棍被一条藤蔓缠住,瞬间被腐蚀得冒出白烟!张老拐的衣袖也被粘液溅到,布料立刻变黑、发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沉睡的赵煜,似乎被外界的激烈变化和那股甜腥恶臭刺激,眉头忽然皱紧,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而他心口那团七彩光晕,仿佛受到了挑衅般,骤然变得明亮了一些!光芒扩散,将他身体和背着他的乙五后背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七彩光晕中。
说来也怪,那些正疯狂袭来的藤蔓,一接触到这层七彩光晕,动作猛地一滞,仿佛遇到了什么令它们极其厌恶或者畏惧的东西,竟然后缩了一下!虽然只是一瞬的迟疑,但也为乙五争取到了最关键的一刹那!
乙五趁机猛地向前一扑,连滚带爬地冲过了最后几步藤网区域,被夜枭和落月一把拽到了安全地带。甲一和张老拐也狼狈不堪地紧随其后冲了过来,身上都或多或少沾了粘液,衣物被腐蚀出破洞,皮肤火辣辣地疼,但好在没被藤蔓缠住。
众人惊魂未定,回头看去。那些被惊动的藤蔓在七彩光晕消失后(赵煜眉头松开,光晕恢复原状),又缓缓恢复了之前那种缓慢蠕动、半休眠的状态,但显然比之前“清醒”了许多,不少藤蔓还在无意识地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摆动。
“快走!离开这里!”夜枭低喝,示意众人检查伤势,继续前进。
张老拐赶紧检查赵煜,还好,殿下除了衣服上溅到几点粘液(被光晕挡了一下,腐蚀不重),本人安然无恙,依旧沉睡。他又和甲一互相处理了一下身上被粘液溅到的地方,皮肤红肿刺痛,但似乎毒性不强,用清水(所剩无几)冲洗后,敷上一点之前剩的止血草药,暂时压制。
通道过了藤网区,变得平直了许多,但那股甜腥气似乎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陈腐、像是密闭多年的地窖味道。两侧墙壁上的发光石头几乎全灭了,只有他们手里的火折子(最后两支了)和赵煜身上那微弱的光晕提供照明。
又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了岔路。一条继续向上,另一条则水平向左延伸,黑黢黢的,不知去向。
文仲借着火光,查看那简陋的“备急图”。图上在某个岔路口标了个箭头,指向“上行,通‘望星台’及‘旧仓库’”,而水平方向则画了个扭曲的符号,旁边写着“虺藤道,死路”。
“向上走。”文仲指着“望星台”和“旧仓库”,“‘望星台’可能是观察星象的地方,或许有通往外界的出口或了望口。‘旧仓库’……也许还有残留的物资。”
队伍选择了向上的岔路。这条路更陡,阶梯磨损得很厉害,有些地方甚至需要手脚并用。走了约莫百十级,前方隐隐有风流动的感觉,空气也清新了些。终于,阶梯到了尽头,连接着一个不大的、方形石室。
石室有一半是露天的——头顶不再是岩石穹顶,而是一个开凿在山壁上的、约莫丈许见方的方形洞口,洞口外是沉沉的夜空,能看到几颗稀疏的寒星!夜风从洞口灌入,带着冬日山林特有的凛冽寒意,却也让憋闷已久的众人精神大振!
有出口!虽然看起来是在半山腰,但总归是回到地面了!
石室靠内的部分,堆放着一些蒙尘的箱笼和木架,上面散落着一些早已朽坏的布料、纸张,还有几个破损的陶罐、铜器。这就是“旧仓库”了,看起来没剩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夜枭和落月迅速检查了洞口边缘。洞口开在西山某处陡峭的山壁上,离下方地面少说也有十几丈高,岩壁近乎垂直,长满了滑腻的苔藓和枯藤,根本没有路下去。洞口内侧,有锈蚀断裂的绞盘和绳索残骸,看来以前是用吊篮升降的,现在早就废了。
“出是出来了,可怎么下去?”吴伯看着那黑沉沉、高陡的山壁,腿肚子有点转筋。
文仲则在那些废弃的箱笼里翻找,希望能找到地图或者别的什么线索。大多数箱子一碰就散架,里面空空如也。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脚下踢到了一个半埋在灰尘里的、扁平的铁皮筒。筒子锈得厉害,但没破。
他捡起来,拂去灰尘,拧开已经锈死的筒盖。里面塞着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他小心地取出,展开油布。
里面是一张鞣制得很好的羊皮地图,比之前那张兽皮地图精细得多,上面清晰地标注了“西山寮墟”的各处入口、通道、以及几个外部隐蔽的出口和接应点位置。其中一个出口,赫然就标在他们现在所在的“望星台”,旁边用小字注着:“备用出口三,下有绳梯暗桩,崖底有径通老鹰涧。”
绳梯暗桩?
众人立刻在洞口内侧的岩壁上仔细寻找。果然,在靠近洞口下方约一人深的岩壁缝隙里,找到了几个深深打入岩石、锈蚀不堪的铁环,铁环上还挂着早已腐烂断裂的绳索残段。看来以前确实有绳梯从这里垂到崖底。
“有铁环,就能重新固定绳索。”夜枭查看了一下铁环的牢固程度,虽然锈了,但深入岩石,勉强还能用。“我们需要绳子。”
大家把身上所有能用的布条、绑带、甚至外袍都解了下来,连接在一起,再加上从那些朽烂箱笼上拆下的、尚未完全腐烂的粗麻绳(数量很少),勉强凑成了一根约七八丈长的、粗细不一的“绳索”。这点长度,离崖底还差得远。
“不够。”夜枭摇头,“至少还差一半。”
难道要困死在这里?眼看出口就在眼前……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直由乙五照看着、靠在石室角落的赵煜,身体忽然轻轻动了一下,然后,发出了一声清晰了许多的、带着困惑和疲惫的呻吟。
“嗯……”
这一声,在寂静的夜空和石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猛地转过头。
只见赵煜的眼皮,在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之后,终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