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慢慢黯下去的。
刚冲进来那会儿,门后涌出的光芒亮得人睁不开眼,白茫茫一片,啥也瞧不清。大伙儿跟没头苍蝇似的挤在一块儿,背后是沉重的大门轰然闭合的巨响,隔绝了外面暗河那些鬼东西的嘶嚎和爬动声。世界一下子变得……特别静,也特别空。
眼睛好半天才适应过来。光不是从顶上来的,这地方压根没见着天,是山腹里头硬掏出来的一个巨洞,大得离谱,人站在底下,跟蚂蚁掉进大殿似的,渺小得让人心慌。光是从四壁和穹顶上发出来的——那些石头本身,不知道掺了什么玩意儿,或者刻了啥特殊的纹,正幽幽地散发着一种稳定的、冷白色的微光。不亮堂,但足够把整个空间照个大概。
文仲第一个回过神来,也顾不得震撼,立刻看向被夜枭放在地上、靠着门边石壁的赵煜。殿下那脸白得跟刷了层墙灰似的,嘴唇一点血色都没,胸口那点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张老拐已经扑在旁边,手指哆嗦着去掐人中,又去听心口,老脸皱成一团,眼泪都快下来了。
“气……气若游丝……脉都快摸不着了……”张老拐声音带着哭腔,猛地抬头看向夜枭,“夜枭大人!药!那海魄丹!再不试试就真来不及了!”
夜枭没立刻答应。他快速扫视着这个巨大的殿堂。殿是圆形的,直径少说也有百十丈,高得仰头看穹顶都觉得脖子酸。地面是平整的黑色石板铺就,打磨得能照出模糊的人影。穹顶并非平滑,而是浮雕着巨大无比、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星象图,那些星辰的位置用不同颜色的、会发光的宝石或晶石镶嵌,幽幽地闪着光,与整个殿堂的冷白微光呼应,给人一种置身星空下的错觉——如果这星空不那么冰冷诡异的话。
殿堂中央,有一个高出地面约三尺的圆形平台,直径约二十丈,平台边缘等距离立着十二根需要两人合抱的、暗青色石柱,柱子上也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纹和星轨。平台中央,似乎还有更复杂的东西,离得远,看不太清。
除了中央平台,殿堂四周靠墙的位置,散落着一些低矮的石台、石柜,还有不少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金属或石质器皿的残骸,有些看起来像丹炉,有些像某种装置的基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复杂的味道:石头和金属的冷冽、陈年灰尘、某种类似檀香但更加古怪的香料残留,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于外面“秽气”但更加“精炼”、更加“空洞”的寒意。这里的气息,比外面通道里“干净”,但也更“沉”,更“压人”。
没有看到活物。至少现在没有。
“这里……暂时安全。”夜枭迅速判断,但眼神里的警惕丝毫未减。他蹲下身,从怀里掏出那个装着“海魄云纹丹”的玉盒。深蓝色的丹丸静静躺在里面,药香沁人心脾,仿佛带着勃勃生机。“张老先生,你确定现在能用?殿下这身子骨……”
“不确定!老夫一百个不确定!”张老拐红着眼睛低吼,“可不试试就是死!这丹是吊命的!殿下现在这口气眼看就要散了,再虚不受补也得补!或许……或许这地方不一样!”他指了指周围发光的墙壁和穹顶,“你看这里,虽然怪,但没外面那股子污秽邪气!说不定……说不定能帮殿下扛住药力!”
这话有点自我安慰的意思,但也不是全无道理。这核心殿堂的能量环境显然与外界不同。
文仲也凑了过来,脸色苍白:“夜枭大人,下官以为……可以一试。但需万分小心。或许……可以先服用极小部分?或者,辅以其他手段?”他看向张老拐怀里,“冰魄苦艾片还有吗?或许可以先以冰魄片护住心脉,稍解虚热,再伺机用海魄丹?”
张老拐连忙摸索,掏出装琥珀叶片的小玉盒,里面还有两片半。“有!有!”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先用冰魄片稳一稳,再试试海魄丹刮下一点点粉末……”
就在他们紧张商议用药方案时,吴伯和甲一、乙五也没闲着。夜枭示意他们去附近稍微探查一下,看看有无直接的威胁,也找找有没有可能用得上的东西,比如干净的水源——殿内空气虽然湿润,但没看到明显的水。
吴伯胆子小,不敢走远,就在大门附近溜达,脚下这些黑石板擦得真亮,都能看见自己那张惊慌失措的老脸倒影。他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四处乱看。这地方太邪门了,安静得可怕,那些会发光的石头看久了眼睛发花。他走到离大门十几步外一处墙根,那里堆着几个半人高的、歪倒的石柜,还有几个破碎的陶罐。
他踢了踢一个陶罐碎片,哐啷一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刺耳,吓得他自己一哆嗦。夜枭那边立刻投来警告的眼神。吴伯缩缩脖子,不敢再乱踢,但又忍不住好奇心,凑到那个还算完整的石柜旁,想看看里面有没有啥。
石柜表面也刻着些简单的纹路,柜门半掩着,锈蚀的合页看起来一碰就要掉。吴伯小心翼翼地把柜门拉开一条缝,里头黑咕隆咚的。他摸出怀里快用完的火折子,吹亮一点,凑近照了照。
柜子里积了厚厚一层灰,散落着一些腐朽的布片、几块颜色暗淡的、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金属零件,还有几个小陶瓶,都空了。角落里头,好像有个巴掌大的小木盒,颜色深褐,看上去比周围的东西保存得好点。
吴伯伸手把它拿了出来。入手挺轻。木盒没有锁,只是个简单的扣搭,已经松了。他打开盒子。
里面衬着发黄发脆的丝绸,丝绸上,放着三样小东西。
左边是一截只有小指长短、颜色枯黄、干瘪萎缩的……根须?或者晒干的虫子?质地很奇特,像是植物又像是某种角质,闻着有股极淡的、类似人参和陈皮混合的苦涩香气。
中间是一颗比绿豆还小、浑圆剔透的暗红色小珠子,像凝固的血滴,又像宝石,对着火光看,内部似乎有极细微的金色光点。
右边,则是一小块折叠起来的、灰扑扑的、非布非皮的柔软薄片,摸上去凉丝丝的。
吴伯拿着这小木盒,有点愣。这啥?前朝方士吃零嘴的盒子?他看不出名堂,但觉得能被单独放在这小盒里,应该不是破烂。他捧着盒子,小跑着回到夜枭他们那边。
“夜枭大人,文大人,张老先生,你们瞅瞅这个,那边柜子里找着的。”吴伯把盒子递过去。
张老拐正全神贯注准备给赵煜用冰魄片,没空看。文仲接了过来。他先拿起那截枯黄的根须状东西,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这……像是某种极为罕见的‘老山参精须’?或者‘地龙蜕’?都是大补元气、吊命续魂的珍稀药材,只是这品相……干缩得太厉害,药力还存几成难说。”他小心地放回去。
又拿起那颗暗红色小珠,对着光看。“此珠……色泽暗红内蕴金芒,触手温润,似玉非玉……莫非是传闻中的‘血髓珠’?据传是某些异兽心头精血历经地火锤炼千年方有可能凝结,有极强的固本培元、激发气血生机之效,但药性极为霸道猛烈,常人根本无法承受。”他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最后是那块灰扑扑的柔软薄片。展开,约莫手心大小,薄如蝉翼,半透明,质地似帛似革,上面似乎有一些极其浅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银色纹路。文仲试着注入一丝气机,毫无反应。又靠近星鉴,星鉴也无异常。“此物……不明。触感清凉,或许有些许镇定安神的外用敷贴之效?”
这几样东西,枯须、血珠、凉帛,凑在一起,怎么看都像是某种古老而凶险的方剂残渣和不完整的配方记录。文仲心中隐隐有个猜测,这或许是一种前朝方士尝试炼制的、用于极端情况下“吊命夺魂”的霸道药散,只是年代久远,药材药力流失殆尽,只剩下这点残迹和一点可能用于缓冲药性的辅助之物。
这个发现来得太是时候,也太不是时候。时机微妙,恰好在他们急需救命手段、又对海魄丹的使用犹豫不决之际。简直像是……冥冥中有人知道他们会走到这一步,会面临这个抉择,特意留了这么点似是而非的“希望”在这里。
文仲压下心头那点怪异感,看向气息奄奄的赵煜,又看看张老拐手里正要用的冰魄片和海魄丹,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
“张老先生,或许……我们可以冒险一试,将这几样东西结合起来?”文仲语速加快,“先用冰魄片护住殿下心脉,化解最后一点虚热。然后,将这‘血髓珠’刮下极其微量的粉末,用这点凉帛包裹,或许能略微缓冲其霸道药性,再辅以一点点‘海魄云纹丹’的粉末……以海魄丹的磅礴生机为君,以血髓珠残渣激发气血为臣,以冰魄片和凉帛调和缓冲为佐使……或许……能创造一线生机?”
这个方案听起来就风险极大,像是把几种虎狼之药胡乱混在一起。张老拐听得手都抖了:“这……这能行吗?万一药性冲突,殿下立刻就得……”
“不试,殿下恐怕撑不过半个时辰。”文仲声音沉重,“试了,或许还有万一之机。而且此地环境特殊,能量稳定,或许能提供一些帮助。”他指向殿堂中央那发光的平台和石柱,“那些布置,似乎与星力、地脉调和有关,或许能略微稳定药力?”
夜枭看着赵煜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又看看文仲手中那几样古老残药,眼中闪过决断。“张老先生,按文大人说的,小心尝试。先用冰魄片。文大人,你负责处理血髓珠和凉帛,取最小剂量。海魄丹……我来刮取粉末。”
时间不等人。张老拐咬牙,取出一片“冰魄苦艾片”,在干净的石板上捣成极细的粉末,然后用最后几滴无根清露调和,小心地喂入赵煜口中。清凉苦涩的药液流入,赵煜毫无反应的喉咙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本能的吞咽了一丝。他脸上那最后一点不正常的红晕,似乎又淡了那么一丝丝,但气息依旧微弱得可怕。
文仲则用一把干净的小匕首,极其小心地从那颗暗红色“血髓珠”上,刮下了比灰尘多不了多少的一点点暗红色粉末,然后用那块灰扑扑的凉帛薄片,将这点粉末小心包好,卷成一个小卷。薄片触手清凉,似乎真的能隔绝一部分药性。
夜枭打开玉盒,用匕首尖,从“海魄云纹丹”上,轻轻刮下约莫米粒大小的一点点深蓝色粉末。药香更加浓郁,带着令人精神一振的生机。
“怎么用?”张老拐看向文仲。
文仲也没把握。“先将血髓珠粉卷让殿下含在舌下?再服下海魄丹粉?或者……一起?”
“一起,用水送服,量极少,或许冲突也小。”夜枭拍板。张老拐用最后一点清水,将海魄丹粉调和,然后和文仲一起,小心地将那个小小的凉帛卷也放入赵煜口中,再慢慢将那点珍贵的药液喂入。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
起初十几息,毫无动静。就在张老拐心都要沉到底时,赵煜的身体突然猛地一震!不是之前开门时那种剧烈抽搐,而是一种从内部透出来的、轻微的震颤。他苍白的皮肤下,似乎有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和金芒交替闪过,速度快得像是错觉。他的眉头紧紧皱起,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低哑、仿佛从破碎风箱里挤出的呻吟。
然后,他原本微弱到几乎停滞的呼吸,陡然变得明显起来!虽然依旧急促、浅弱,但至少能清晰地看到胸膛的起伏了!脸上那死灰般的颜色,也似乎被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气息。
“有……有反应了!”张老拐激动得声音发颤,连忙又去把脉。指尖下,那几乎消失的脉搏,重新变得可以触及,虽然依旧虚浮紊乱得像狂风中的蛛丝,但至少……它还在跳!
“药起效了……”文仲也松了口气,感觉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这险到极致的用药方案,竟然真的暂时吊住了这口气!
但谁都看得出来,赵煜远未脱离危险。他的脸色在微弱红晕和金芒闪过之后,变成了一种不健康的蜡黄,呼吸虽然有了,却显得格外艰难,仿佛每一次吸气都用尽了全力。那点海魄丹和血髓珠的残力,就像往即将熄灭的炭堆里丢了几颗火星,勉强让灰烬亮了一下,但能持续多久,能不能真正引燃生机,全是未知。
而且,这用药过程显然带来了极大的痛苦,昏迷中的赵煜身体不时轻微痉挛,额头渗出冰冷的汗珠。
“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夜枭沉声道,将剩下的海魄丹和木盒里的残药小心收好。“现在,我们必须利用殿下争取到的这点时间,弄清楚这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找找有没有真正能救他的办法,或者……出路。”
他的目光投向殿堂中央那高大的圆形平台和十二根石柱。那里,是这片诡异空间最核心、也最可能藏有秘密的地方。
而就在他们刚刚完成对赵煜的紧急用药,心神稍定之时,一直负责警戒四周、尤其是他们进来那扇大门的落月,忽然低声道:“门……门好像有点不对劲。”
众人立刻转头看去。只见那扇厚重无比、刚刚关闭的暗沉金属巨门,门缝边缘,那些复杂的花纹浮雕上,正有一缕缕极其稀薄的、暗蓝色的雾气,如同有生命般,缓缓地、坚持不懈地从极其细微的缝隙中渗入,飘散到殿堂的空气中。
那雾气的颜色和气息……与外面暗河那泛着磷光的河水,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