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期的日子在陆寒洲日益精进的“产科专家”式呵护与沈清辞温柔而坚定的“反过度保护”斗争中,平稳而飞快地流逝。沈清辞的孕肚像吹气般隆起,行动渐渐不便,但气色很好,定期产检一切指标均显示母亲与胎儿状态优良。陆寒洲那本厚厚的《新生儿护理大全》已被翻得卷边,旁边又摞起了《婴幼儿急救指南》、《早期教育黄金法则》等新书,他的笔记本上记满了各种要点、时间表和自制的“风险预案”。
预产期在初春。随着日子临近,陆寒洲的“战备状态”再次升级。别墅里早已布置好温馨的婴儿房(色调柔和,并未特意强调性别),待产包检查了不下十遍,里面从产妇用品到婴儿衣物、从证件到零食,分门别类,标签清晰,堪比特种部队的紧急行动装备。他预先规划了三条不同路线前往选定的私立医院,并模拟了交通高峰期、恶劣天气等不同情境下的通行时间。他甚至与医院方面进行了数次沟通,确认了产房设施、医护团队和应急流程。
“放轻松,寒洲。”沈清辞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感受着里面小家伙活泼有力的胎动,试图安抚旁边像困兽般踱步的男人,“医生说一切都很顺利,胎位正,条件好,大概率可以顺产。”
陆寒洲停下脚步,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有些汗湿。“我知道。我都知道。”他重复着,眼神却泄露着无法完全掩饰的紧绷。他经历过太多“计划外”,深知再周密的准备,也抵不过命运一次突如其来的玩笑。尤其是涉及沈清辞和孩子的安危,任何微小的不确定性都能让他如临深渊。
发动是在一个凌晨。沈清辞被一阵规律而逐渐加强的宫缩痛醒,她轻轻推了推几乎瞬间就醒来的陆寒洲。“好像……到时候了。”
接下来的过程,如同按下了陆寒洲排练过无数次的“启动键”。他表现得异常冷静、高效,有条不紊地协助沈清辞换衣、检查待产包、通知医院和司机,甚至不忘带上他准备的“能量补充包”和沈清辞最近在听的舒缓音乐播放器。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过于简短的指令,透露出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去医院的路上,天色未明,城市还在沉睡。沈清辞抓着陆寒洲的手,随着宫缩的浪潮调整呼吸。陆寒洲另一只手始终稳稳地扶着她,目光紧盯着前方道路和车载导航的预计到达时间,每隔几分钟就看一次手表。
抵达医院,提前接到通知的医护团队已准备就绪。沈清辞被迅速送入预先安排好的LdR产房(待产、分娩、产后恢复一体)。陆寒洲按照事先约定,换上了消毒衣,陪在她身边。
起初的进展似乎很顺利。宫口按预期开指,胎心监护显示胎儿情况良好。沈清辞忍受着阵痛,在助产士的指导和陆寒洲无言的支撑下,努力调整呼吸和用力。陆寒洲紧握着她的手,不断用浸湿的棉签擦拭她的额头,在她耳边重复着鼓励的话语,尽管他自己的声音干涩紧绷。
然而,在进入第二产程的关键阶段,情况急转直下。
在一次长时间的用力后,胎心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屏幕上代表胎儿心率的曲线急剧下跌,并持续徘徊在危险的低谷。
“胎儿窘迫!”助产士脸色一变,立刻呼叫医生。
产房内的气氛瞬间凝固,轻松和鼓励被紧张的肃杀取代。医生迅速赶到,快速检查后,神色凝重:“脐带可能受压或绕颈过紧,胎儿缺氧。需要立刻转为剖宫产!”
沈清辞在剧痛和突然的变故中,努力保持清醒,但眼中不可避免地闪过恐惧。陆寒洲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最恐惧的“意外”,还是发生了。
“立刻准备手术!”医生下令,护士们飞快地行动起来。
“寒洲……”沈清辞虚弱地唤他,手指无力地抓着他的手。
“我在!清辞,看着我,没事的,医生在,没事的……”陆寒洲语无伦次,死死回握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驱散那可怕的警报声。但他的眼神,却死死盯着那台发出不祥声响的监护仪,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他被迫松开她的手,看着医护人员迅速将她转移向手术推床。他被拦在了手术室外。那扇厚重的、写着“手术中”的门在他面前无情地关闭,隔绝了他的视线,也隔绝了他所有的力量和控制感。
肝胆俱裂。
这个词不足以形容陆寒洲此刻的感受。他仿佛被抛回了“镜屋”最黑暗的幻象里,但这次不是幻象,是冰冷残酷的现实。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母亲房间的寂静,极地爆炸的轰鸣,以及“镜魔”那冰冷的指责——“你救不了她”。这些声音与现实中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远处隐约的仪器声混合在一起,构成一首令人崩溃的交响乐。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双手插入发间,用力到指节发白。全身的肌肉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他试图用理智告诉自己,现代医学发达,剖宫产是常规手术,医生经验丰富……但所有理智的堤坝,都在对沈清辞和孩子可能遭遇不测的恐惧面前,溃不成军。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秒都像在刀刃上碾过。他无数次抬头看向手术室上方的指示灯,那红色的光芒像烧红的烙铁,灼痛他的眼睛。走廊里偶尔有医护人员匆匆走过,对他投来同情或理解的一瞥,却无人能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
他想起沈清辞被推进去前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带着痛楚、信任,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他想冲进去,想站在她身边,想代替她承受一切。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被无尽的等待和恐惧凌迟。
顾延舟闻讯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曾经那个在战场上、在商海中、在意识迷宫里都坚如磐石、锐不可当的男人,此刻蜷缩在手术室外的墙角,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而狂乱,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只剩下一个被恐惧彻底击垮的空壳。
顾延舟默默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没有说那些空洞的安慰话,只是将一瓶水轻轻放在他手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一名护士抱着一个小小的、裹在柔软淡粉色包被里的襁褓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疲惫但欣慰的笑容:“恭喜,是个小公主。五斤六两,虽然有点轻,但阿普加评分很好,很健康。”
陆寒洲猛地抬起头,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地上站起来,踉跄着扑过去。他看向护士怀中的婴儿——皮肤红润,闭着眼睛,小嘴微微嚅动,发出细细的、小猫一样的哭声。那么小,那么娇嫩,那么真实,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他的女儿。平安。
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但下一秒,更强烈的恐惧攫住了他:“我妻子呢?清辞怎么样?”
“产妇还在缝合,出血有点多,但已经控制住了,没有生命危险。”医生随后走出来,摘下口罩,对陆寒洲点了点头,“手术很及时,胎儿取出后心率很快恢复正常。母亲目前情况稳定,但需要观察和恢复。”
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移开。陆寒洲双腿一软,几乎又要倒下,被顾延舟及时扶住。他贪婪地看着护士怀中的女儿,又急切地望向手术室门内,想要立刻看到沈清辞。
“可以先看看宝宝,产妇稍后会送到恢复室。”护士理解地将襁褓递过来。
陆寒洲僵硬地、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柔软而温暖得不可思议的小小重量。女儿在他臂弯里动了动,皱着小眉头,仿佛不适应这陌生的怀抱,细细的哭声停了,转而变成一种好奇般的、微微的哼唧。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比奇异而汹涌的情感,排山倒海般击中陆寒洲。这是他和清辞血脉的延续,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是刚刚从生死边缘被抢回来的、最珍贵的珍宝。是个女儿……一个像她妈妈一样,需要他用余生去温柔守护的小公主。
他低头,用额头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女儿细嫩得仿佛透明的小脸颊,滚烫的泪水终于失控地涌出,滴落在淡粉色的包被上,氤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当沈清辞被推出手术室,送入恢复室时,脸色苍白,虚弱不堪,但意识清醒。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守在床边、眼睛通红、怀中抱着女儿的陆寒洲。
“清辞……”陆寒洲的声音哽咽得厉害,他想说很多,想道歉,想倾诉刚才的恐惧,想告诉她女儿有多好,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遍遍低唤她的名字。
沈清辞费力地抬起没有输液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抹去那些泪水,又转向他怀中的襁褓,眼中瞬间盈满了温柔的泪光。“她……还好吗?”
“好,很好,很健康,是个小公主。”陆寒洲忙不迭地将女儿抱低些,让她能看清。
沈清辞看着那小小的一团,脸上绽放出虚弱的、却无比满足和幸福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母性特有的光辉。然后,她的目光回到陆寒洲脸上,看到了他眼底未散的惊悸和劫后余生的脆弱。
“吓到了?”她轻声问。
陆寒洲重重地点头,将脸埋在她颈窝,身体仍在微微发抖。“我差点……差点又……”他无法说下去。
沈清辞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都过去了。我们都在,都好好的。”她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是的,都过去了。生产危机如同又一次淬炼,将陆寒洲推向了恐惧的极致,也让他在失去的边缘,再次牢牢抓住了生命中最珍贵的所在。此刻,妻子安好,女儿在怀,那肝胆俱裂的等待与恐惧,最终化为了更深刻、更沉甸甸的感恩与守护的决心。而怀里这个娇嫩的小生命,将从此成为他钢铁意志中最柔软也最不可触碰的逆鳞,以及未来岁月里,最温暖明亮的光源。
阳光透过恢复室的窗户照进来,明亮而温暖。新的生命已经降临,带着小小的波折,但终究平安抵达。而对于陆寒洲而言,这份平安,比任何胜利都更值得他用余生去珍视和扞卫。尤其是,当这份平安,包裹在淡粉色的襁褓里,有着沈清辞眉眼轮廓的小小女儿身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