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的道路并非坦途,甚至不像荆棘小径那般至少方向明确。它更像是探索一片弥漫着致命瘴气的沼泽,表面平静,下一步却可能陷入深不见底的泥淖。在经历了初期艰难的“方向确认”后,陆寒洲的治疗进程,撞上了一堵厚重而冰冷的墙——他自身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抗拒。
第四次治疗,似乎是一个转折点。顾延舟尝试引导陆寒洲接近创伤记忆网络中更核心的节点——不是泛化的恐惧,而是与“方舟”爆炸直接关联的、更具体的感知碎片。治疗室里具体发生了什么,沈清辞不得而知。但陆寒洲出来时的状态,与以往截然不同。
不再是消耗过度的苍白或虚浮,而是一种紧绷的、森冷的沉默。他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下颌线绷得像刀锋,眼神锐利而空洞,避开所有人的接触,包括沈清辞伸出的手。他径直走向车子,步伐又快又重,仿佛要逃离什么。
回家的一路上,车厢内的空气几乎凝固。沈清辞试图用平日的语气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得到的只有彻底的沉默,甚至能感觉到他那边散发出的不耐烦的躁意。她识趣地住了口。
当晚,他没有吃晚饭,早早进了卧室,并将门关上了——不是虚掩,是实实在在的关闭。沈清辞站在门外,听着里面一片死寂,心一点点沉下去。
第二天,抗拒全面爆发。
当沈清辞像往常一样,在早餐后温和地提醒他,下午需要去顾医生那里时,陆寒洲手中的咖啡杯“哐”一声被重重搁在桌上,褐色的液体溅出几滴。
“不去。”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冰冷生硬,没有转圜余地。
沈清辞愣了一下,尽量保持语气平稳:“顾医生那边已经约好了时间,而且上次之后……”
“我说了,不去。”他打断她,抬起眼,那双曾对她流露过痛苦、依赖、乃至短暂清明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封的壁垒和一丝隐约的、被触及逆鳞的怒意,“那些……没用。反复撕扯,只会更糟。”
“可是顾医生说过,过程中可能会有暂时的困难,那是记忆被触动的表现,坚持过去……”沈清辞试图解释治疗原理,希望他能理解这只是过程的一部分。
“你懂什么?!”陆寒洲猛地提高声音,不再是冰冷,而是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混合着痛苦与暴躁的情绪,“一遍遍去回想……去描述那些……你以为那是什么感觉?!像重温噩梦?不!是再死一次!每一次!” 他胸口起伏,眼底泛起血丝,那不是针对她的怒火,而是对被迫再次经历地狱的恐惧与愤怒。
沈清辞被他的激烈反应震住,一时无言。她当然不懂亲身经历那种酷刑的感觉,但她看到他此刻的痛苦是如此真实而剧烈。
“我不想再碰了。”陆寒洲转开视线,声音低了下去,却更决绝,“就让它在那里。我……我能控制。” 最后一句,不知是在说服她,还是在说服自己。
然而,他的“控制”方式,就是退缩和逃避。
他开始长时间待在地下室的工作间,那里堆放着一些他过去感兴趣的机械模型和工具,冰冷、坚硬、秩序井然,与混乱的情感记忆截然相反。沈清辞送去的水和食物,有时原封不动地被拿出来。
他回避与她的目光接触,回避任何可能引发深层交谈的场景。晚上,他要么在书房待到深夜,要么直接睡在客卧。曾经那些微小的、寻求连接的信号——一个眼神,一个轻微的点头,手指细微的弯曲——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屏障,将他严密地包裹起来。
他甚至开始逃避沈清辞本身。有一次,沈清辞在花园里修剪花枝,看到他站在二楼阳台,当她抬头对他微笑时,他却立刻转身进了屋里,仿佛她的存在本身也成了某种提醒或压力。
沈清辞的心被这种刻意的疏远刺伤了。比那次他失控推开她时,更加绵长而钝痛。那时他身不由己,而此刻,他的抗拒是清醒的、主动的选择。他正在将她推开,不是用暴力,而是用冰冷的沉默和距离。
她感到无助,甚至有一丝委屈。她所做的一切,寻找最好的医生,耐心陪伴,学习技巧,不都是为了他吗?为什么他反而像躲避敌人一样躲避她?
但她很快压下了这些情绪。顾延舟医生在电话里听她描述了情况后,沉默片刻,说道:“这是非常典型的反应,沈小姐。当治疗触碰到核心创伤的‘防护层’时,强烈的抗拒是心理的免疫系统在试图保护主体免于崩溃。他感受到的威胁是真实的,即使那威胁来自治愈的过程。他现在将治疗(以及与治疗紧密关联的、督促他面对的你)视为威胁源。”
“那我该怎么办?就这样看着他退缩吗?”沈清辞感到迷茫。
“强迫只会加固抗拒。你需要后退一步,给予空间,但保持存在。”顾医生建议,“减少直接关于治疗的讨论,停止提醒或催促。恢复日常中最中性、无压力的互动,比如一起吃饭时只谈论饭菜,或者给他一些简单的、不涉及情感的任务选择。重要的是,让他重新感到安全,感到你对他的接纳是无条件的,即使他‘不配合治疗’。当他感到足够安全,不再将你与‘被迫面对痛苦’划等号时,才有可能重新考虑。”
沈清辞依言而行。她不再提顾医生,不再问治疗相关。她恢复平静的照料,但减少了主动的接近,给他留出更多的物理和心理空间。早餐时,她只问“粥里要不要加一点你喜欢的肉松?”;看到他在地下室,她会把点心和温水放在门口,敲敲门便离开;晚上,她会像往常一样道晚安,无论他是否回应。
这个过程对她而言异常煎熬。她感觉自己像在守护一座拒绝融化的冰山,不知道温暖是否还能传递进去,也不知道这冰封会持续多久。她看着他又一次被噩梦侵扰后独自在阳台抽烟的背影(他不知何时又捡起了这个习惯),看着他眼底日益加深的倦怠和空洞,心痛如绞,却只能死死忍住上前拥抱他、哀求他不要放弃的冲动。
他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与心魔搏斗,即使那方式是退缩和逃避。而她能做的,或许就是在冰层之外,保持自身灯火的稳定,不熄灭,也不灼人,只是静静亮着,等待他自己做出选择——是继续沉入冰封的保护壳,还是再次鼓起勇气,握住那只愿意带他穿越火海的手。
爱在此时,不再是积极的引领,而是沉默的坚守和无限的耐心。沈清辞望着那扇紧闭的客卧房门,在心中轻声说:我就在这里,无论你走出哪一步,或退回哪一步。只是,请你不要完全关上那扇能看见我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