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圈附近的这个无名小镇,一年中有大半时间被冰雪覆盖。收到那封指向这里的匿名邮件时,陆寒洲正困在特卡波的疲惫与等待中。邮件内容依旧简洁得近乎冷漠:【北纬68°附近,有小型越冬科研站记录到不明亚裔访客,独自,停留两日后乘雪地摩托离开,方向不明。】 邮件末尾附了一个模糊的坐标和所谓“科研站”的简称。
“科研站”、“不明访客”、“独自”、“雪地摩托”——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精准地戳中了陆寒洲潜意识里最深的恐惧与联想:寒冷、孤绝、与世隔绝、以及……她可能去了与格陵兰相似的环境?是自我惩罚?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追寻?
几乎没有犹豫,他拖着已然透支的身躯,再次踏上辗转的旅程。从新西兰飞回欧洲,再转机至挪威北部,最后搭乘小型螺旋桨飞机和漫长的越野车,才抵达这个在地图上都难以清晰标注的、被白色统治的边陲小镇。
小镇比邮件描述的更小、更荒凉。寥寥几十栋色彩鲜艳的木屋散落在厚厚的积雪中,如同被遗忘的玩具。天空是永昼季节里那种永不真正明亮的铅灰色,寒风裹挟着冰粒,刀子般刮在脸上。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脚印和车辙印很快被新雪覆盖。
所谓的“科研站”只是几间简陋的加固木屋,驻扎着两名正在进行极地大气观测的研究员。陆寒洲的出现和他们急切询问的“亚裔女性访客”,让研究员们一脸茫然。“今年越冬期只有我们两个,”其中一位摊手,“除了每月一次的补给飞机,没见过其他人,更别说独自乘雪地摩托的访客。这里可不是旅游的地方。”
希望,像脆弱的冰凌,在寒风中“啪”一声碎裂。
陆寒洲不肯相信。他固执地要求查看简陋的访客记录(根本没有),询问附近可能的猎人小屋或废弃站点,甚至提出高价雇佣向导和雪地摩托,要去坐标所指的大致方向搜寻。两名研究员看他的眼神从疑惑逐渐变为同情,最后是明确的拒绝和告诫:“先生,那个方向是未标记的冰原和裂隙区,这个季节独自前往等于自杀。我们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你看起来状态很不好,建议你回镇上休息,联系使馆或家人。”
“家人”二字,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那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之弦。
陆寒洲踉跄着退出了科研站的小屋,站在没过脚踝的、冰冷的积雪中。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要压垮这片白色荒原上唯一的活动身影。寒风呼啸着穿过空旷的街道,卷起雪沫,扑打在他身上。极度的寒冷穿透了他单薄的御寒衣物,却远不及心底此刻涌上的、灭顶的冰冷和虚无。
又一次。又一次满怀希望地奔赴,又一次坠入冰冷的现实。哥本哈根、斯德哥尔摩、因特拉肯、京都、特卡波……现在,是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冰雪小镇。他像一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可笑木偶,在全球的版图上跳跃、跌倒、再跳跃,追逐的永远是一个在指尖化为雪沫的幻影。
那些匿名邮件……是线索,还是嘲弄?是帮助,还是另一种更残酷的折磨?她真的在这些地方出现过吗?还是……这一切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针对他的骗局?是谁?为什么?
疲惫、寒冷、失望、怀疑、自我质疑……所有累积的情绪,如同地壳下积蓄已久的熔岩,终于冲破了最后那层名为“偏执寻找”的脆弱地壳,轰然爆发!
“啊——!!!!!”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撕裂般的嘶吼,从他胸腔最深处炸裂开来,冲破喉咙,在空旷无人的冰雪小镇上空疯狂回荡!那声音里饱含了数月来所有的恐惧、痛苦、无助、愤怒、绝望和不甘,像一头濒死野兽最后的、也是最凄厉的哀嚎。
他猛地仰起头,对着铅灰色的、漠然的天空,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嘶喊:
“为什么——?!!”
“出来——!!你出来啊——!!!”
“沈清辞——!!!你在哪里——?!!”
没有回答。只有寒风更猛烈地呼啸,卷走他的声音,撕成碎片,抛向冰冷的虚无。远处木屋的窗后,似乎有身影小心翼翼地张望,又很快缩了回去。
嘶吼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身体晃了晃,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积雪没过了他的大腿,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衣物。但他感觉不到,所有的感官都被内心那场毁灭性的爆炸所吞噬。
他双手撑在雪地上,低着头,肩膀剧烈地、无法控制地耸动。没有眼泪,极度的寒冷和崩溃似乎连泪腺都冻结了。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般破碎的抽气声,混合着压抑到极致的、类似呜咽的声响。
世界在他周围旋转、褪色、崩塌。格陵兰的冰海,沈清辞转身离去的背影,那些匿名邮件上冰冷的字句,一次次扑空的机场和街头,还有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的、死寂的白色……所有的画面和感受疯狂交织、碾压,最终汇成一片纯粹的、黑暗的虚无。
他输了。输给了创伤,输给了心魔,输给了这场看似有目标、实则是无尽消耗的疯狂追寻。也输掉了……找到她的最后一丝渺茫希望。
执念的火焰,在北极的寒风中,似乎终于燃到了尽头,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他维持着跪在雪地里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瞬间被冰封的绝望雕塑。意识在极寒和崩溃的边缘浮沉,时而一片空白,时而闪过混乱痛苦的碎片。
临界点,终于到来。不是通过温和的引导,不是通过理智的谈判,而是通过一次次希望的戏弄和最终在绝境中的彻底扑空,将他逼到了精神与体力的绝对极限。一直支撑他的偏执外壳碎裂了,暴露出下面鲜血淋漓、脆弱不堪的真实内核——一个被创伤摧毁、因可能失去所爱而恐惧绝望、在自我构建的迷宫中彻底迷失的男人。
下一步,是沉入这片冰雪,让寒冷吞噬最后一点意识?还是在这绝对的虚无和破碎中,生出一点点不同于偏执的、别的东西?
寒风依旧呼啸,卷起他额前凌乱的发丝和衣角。铅灰色的天空下,小镇寂静无声,唯有那个跪在雪地中的身影,是这片白色荒原上,唯一浓烈到刺目的、关于人类痛苦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