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华州的午后,阳光被窗棂切割成一块块暖金色的光斑,懒洋洋地铺陈在房间的地板上,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仿佛时光本身都放慢了脚步,变得粘稠而静谧。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隔着一段距离,听不真切,反而更像是一首遥远的、安宁的背景音。
猪八戒(卞庄)那带着善意的调侃脚步声远去,房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便将外界最后一丝干扰也隔绝开来。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彼此交融的呼吸声,以及那透过胸腔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属于孙悟空的,带着某种令人心安节奏的心跳。
苏晓晓靠在他怀里,先前因被打趣而骤然绷紧的心弦,在他无声却坚实的环抱中,一点点松弛下来。那瞬间涌上的、混杂着羞赧与更深层刺痛的感觉,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留下一种近乎慵懒的疲乏,以及一种……久违的、可以全然放松的安心。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一直下意识微微弓起的背脊,此刻终于完全贴合了他胸膛的弧度,将全身的重量都交付了出去。
孙悟空低头,目光落在她重新舒展开的眉眼间,那里不再有算计时的锐利,也没有面对强敌时的凝重,只有一片如同被春水洗过的澄澈与平和。他心中那份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被文火慢炖着,渐渐化作了一种更深沉、更绵长的珍视,几乎要从他锐利的眼眸中满溢出来。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极其缓慢地,滑过她光洁的额头,顺着挺翘的鼻梁,最终,落在了她如瀑的墨发之上。
那里,原本应该簪着什么。
一个模糊的、带着木质清香的轮廓,在他记忆深处轻轻撞击了一下。
他犹豫着,那只空闲的、能擎起定海神针、搅动九天风云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缓缓探入自己怀中,贴着他心跳最为清晰的位置摸索着。指尖触到一个被体温熨帖得无比温润的狭长物件,他的动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才极其轻柔地,将它取了出来。
那是一支桃木簪。
样式简单到了极致,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只是一根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的桃木枝干,呈现出常年摩挲后特有的、温润如玉的光泽。唯有簪头,被极其勉强地刻成了五瓣桃花的形状,花瓣的边缘还有些歪斜,带着明显的、属于初学者的生涩痕迹。
当这支簪子暴露在午后暖融的光线下时,苏晓晓靠在他怀里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她的呼吸仿佛在那一刻停滞了,随即又变得有些急促,长而密的睫毛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却固执地没有立刻睁开。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难以置信与某种尖锐酸楚的情绪,如同无声的浪潮,瞬间淹没了她刚刚构筑起来的安宁。
她记得。
那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五行山下,那片独属于他们的、小小的洞天福地里,阳光也是这般暖和。那棵被她精心照料、最早感知到春意、迫不及待绽放出第一树绚烂的桃树下,落英缤纷。他盘腿坐在厚厚的花瓣上,金色的毛发在光线下闪着细碎的光,一脸的不耐烦,眉头拧得死紧,手里却异常专注地握着一根桃树枝,另一只手拿着他那威名赫赫的金箍棒——只不过那时,棒子变得极小,成了他手中一柄不甚听话的刻刀。
木屑飞扬,沾了他满头满脸,他甚至不耐烦地甩了甩头,惹得她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清脆的笑声惊起了几只胆小的山雀。她托着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跟那根顽劣的木头“搏斗”,忍不住打趣:“空空,你这手艺,可比你的棍法差远啦!瞧这花瓣,都快被你刻成毛毛虫啦!”
他当时就恼了,猴脸涨得通红,像是被踩了尾巴,作势就要把那“不堪入目”的半成品狠狠扔出去。她却像只灵巧的燕子般扑过去,不由分说地抢了过来,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指尖小心翼翼地、一遍遍抚过那歪斜的、稚拙的花瓣轮廓,然后抬起头,望进他气鼓鼓却又藏着期待的眼睛里,声音软了下来,带着显而易见的珍视:“丑是丑了点,但是……全世界独此一份呀,我喜欢。”
从那以后,这支歪歪扭扭的桃木簪,便取代了所有华美的首饰,稳稳地簪在她的发间。它伴随着她在洞天里弯腰种植药草时微微晃动的弧度,伴随着她枕在他膝上小憩时平稳悠长的呼吸,伴随着她在溪边浣发后,湿漉漉的发丝被他用这簪子笨拙挽起时的无奈与纵容,更伴随着她每一次回头,对他展露的、毫无保留的、灿若星辰的笑颜。
它绾住的,何止是青丝。
后来……天塌地陷,冰冷的算计如同淬毒的匕首,轻易撕裂了那片世外桃源。她被夺走,他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心死如灰,痛到极致便是麻木。主动戴上那禁锢记忆与情感的金箍,彻底沉入那片冰冷的遗忘之海,将这支承载了所有炽热爱恋与无尽痛苦的簪子,留在了那个已然失去所有色彩、变得荒芜死寂的洞天深处。仿佛只要丢弃了它,就能连同那些撕心裂肺的记忆一起埋葬。
他以为,它早已随着洞天的封闭、随着时光的流逝,化为了齑粉,成为了那段不堪回首过往的殉葬品。
可是,它此刻,却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他的手中,带着他身体的温度,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孙悟空的指尖微微蜷缩,摩挲着簪身那无比熟悉的弧度,火眼金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恍然,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如山的情感。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晓晓几乎要忍不住睁开眼,他才用一种异常低沉、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沙哑的嗓音,轻轻吐出了几个字:
“……是那老倌儿……”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说明来龙去脉,只有这短短的几个字,却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某个被尘封的匣子,释放出里面封存的所有气息与光影。
苏晓晓紧闭的眼睫颤抖得更加厉害,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从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迅速洇湿了他胸前的衣料,留下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不是嚎啕大哭,只是无声的流泪,那泪水里饱含着太多太多难以言说的情绪——对往昔美好的追忆,对分离痛苦的战栗,对漫长等待的心疼,以及……对这份跨越了绝望深渊、重新回到她身边的信物,那无法置信的悸动与酸楚。
她知道了。知道这支簪子能重新回到他手中,其间必然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周折,蕴含着某位“老倌儿”怎样沉默而坚定的守护。
她没有问,他也没有再说。
孙悟空抬起另一只手,那只刚刚拭过她泪痕的手,此刻稳定而轻柔地拂开她颊边几缕碎发。然后,他用双手,像捧着整个世间最脆弱也最珍贵的宝物,小心翼翼地将那支桃木簪,重新、稳稳地,簪入了她乌黑浓密的发髻之间。
动作缓慢得,仿佛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当冰凉的、带着淡淡桃木特有清香的簪体触及她的头皮,那无比熟悉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窜过四肢百骸时,苏晓晓一直紧绷着的身体,终于彻底软化下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泪水的咸涩,也带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以及那桃木簪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芬芳。
她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地对上他低垂的视线。他的眼眸不再有平日里的桀骜不驯,也没有战斗时的凌厉金光,那里只剩下了一片深邃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柔海洋,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带着泪痕的脸庞,和发间那支歪斜却无比固执的桃花。
她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轻轻地、带着一丝确认般的颤抖,抚上了自己发间的木簪,指尖细细地感受着那每一处熟悉的刻痕,每一分被岁月和他掌心温度浸润出的圆润。
孙悟空看着她这般情态,心中那片曾经荒芜冰冷的角落,仿佛被这无声的泪水与这小心翼翼的触摸彻底浸润、软化,生长出新的、柔软的藤蔓。他伸出手,没有拭泪,而是用指节分明、带着常年握棒薄茧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簪头上歪斜的花瓣,仿佛在触碰一个失而复得的梦。
然后,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她的额头上,呼吸交融,近得能数清彼此颤抖的眼睫。
依旧没有更多言语。
发间,那支承载了太多悲欢离合、跨越了遗忘与绝望、最终在一份微小却坚韧的善意护送下归来的桃木簪,静静地簪在那里。午后的阳光为它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那歪斜的花瓣,在光线下,似乎也不再显得笨拙,反而透出一种历经沧桑后、独一无二的执拗与温柔。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过去与现在悄然重叠。那些尖锐的伤痛并未消失,但它们似乎被这支小小的木簪,和那份无声的情谊,悄悄地包裹了起来,变得不再那么轻易就能刺伤彼此。
窗外,玉华州的天空湛蓝如洗,几缕薄云悠然飘过。在这片宁静得仿佛能听到时光流淌的声音的午后,有些东西,正在无声无息地,破土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