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兴三年的正月，祁山道上的积雪还没化尽，寒风卷着雪沫，打在一块歪斜的石碑上。碑上刻着“木门道”三个字，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边角还留着火烧的焦痕——这里是张合中伏战死的地方，也是诸葛亮第四次北伐时，为数不多打了胜仗的战场。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兵，正用冻裂的手擦拭着石碑。老兵叫赵老栓，当年是诸葛亮麾下的弓弩手，木门道之战时，他亲手射出过二十支箭，射死了三个魏兵。如今蜀亡已两年，他从沓中逃回来，一路乞讨，只想再看看这片曾经厮杀过的土地。
“老丈，这破碑有啥看头？”几个赶着马车的魏地商人路过，车上装着从成都运来的蜀锦——如今蜀锦成了魏人的战利品，被运去洛阳贩卖。其中一个商人撇撇嘴，“听说你们蜀国的姜维，就是在这附近被邓艾打败的？”
赵老栓猛地回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厉色：“姜维？他也配跟丞相比？”
商人被他吼得一愣，笑着打哈哈：“都是北伐，有啥不一样？”
“不一样！”赵老栓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树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丞相北伐，是为了保蜀地安稳；姜维北伐，是为了他自己的功名！”
他坐在雪地里，给商人们讲起了当年的事——
建兴九年，诸葛亮第四次北伐，率军出祁山。那时赵老栓刚从军，跟着部队在卤城扎营。他记得丞相的中军帐里，总摆着两幅地图，一幅是祁山地形，另一幅是成都农桑图。每天议事，丞相总要先问：“成都的麦子收了多少？南中的粮运到哪了？”
“有天夜里，我起夜，看到丞相还在帐里看粮册，案上摆着一碗糙米饭，上面搁着几根咸菜。”赵老栓的声音柔和下来，“他对身边的杨仪说，‘今年蜀地歉收，北伐的粮要省着用，不能多征百姓一粒米’。后来打卤城，我们缴获了魏人两千石粮，丞相下令，一半分给当地百姓，一半留着当军粮，自己却还吃糙米饭。”
商人里有人忍不住问：“那姜维呢？”
“姜维？”赵老栓啐了口唾沫，“他北伐，眼里只有地图上的城池，哪管百姓死活？延熙十九年，他率军出祁山，正好赶上蜀地闹旱灾，成都周边颗粒无收。可他不管，逼着粮官往前线运粮，粮官说‘百姓快饿死了’，他说‘耽误了军机，先斩你’！”
他指着远处的山坳：“那里原来有个柳家村，三百多口人，当年丞相路过，给他们分了稻种，教他们种梯田。可姜维北伐时，把村里的男人全拉去当民夫，女人小孩被征去织锦，说是‘为了军饷’。去年我路过那，村里只剩十几个人，房子全塌了，田埂上长满了野草。”
一个年轻商人听得发怔：“不都是为了打魏国吗？怎么差这么多？”
“因为‘为什么打’不一样。”赵老栓捡起一块冻硬的土块，“丞相说，‘汉贼不两立’，是怕魏国强了，迟早会来吞蜀，所以要以攻为守，争取喘息的时间，让蜀地休养生息，慢慢变强。可姜维呢？他总想着‘一举灭魏’，好像打赢了就能怎么样，却不想想，蜀国就那么点人，那么点粮，经得起几次折腾？”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褪色的红布，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汉”字：“这是丞相赏赐的，当年在卤城，我杀了两个魏兵，丞相亲手给我系在胳膊上，说‘好男儿，为汉而战’。那时我觉得，就算死了也值。可后来跟着姜维打仗，我只觉得累，觉得冤——我们在前线拼命，后方的官却在抢百姓的粮，后主却在宫里喝酒，这仗打得还有啥意思？”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是几个魏国的巡逻兵。看到赵老栓，领头的兵尉勒住马：“老丈，这里快到魏境了，你一个蜀人，在这干啥？”
“看看老地方。”赵老栓把红布揣回怀里，“看看当年跟着丞相打仗的地方。”
兵尉笑了：“你们蜀国就是北伐把自己打垮的，还看啥？”
“不是北伐打垮的。”赵老栓站起身，腰板挺得笔直，“是把北伐当幌子，搜刮百姓、糊弄朝廷的人，把蜀国打垮的。丞相的北伐，百姓愿意跟着干；后来的北伐，百姓只想躲。”
兵尉没再说话，策马离去前，留下了一句：“诸葛亮确实是个好人，我们魏人都知道。”
商人们也赶着马车走了，车轮碾过积雪，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赵老栓重新坐下，望着祁山的方向。那里曾飘扬着“汉”字大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他想起诸葛亮临终前，让杨仪撤军时，特意下令“缓缓而退，不得惊扰百姓”；想起姜维兵败沓中时，士兵们四散奔逃，连军旗都被人当柴烧了。
雪又开始下了，不大，却像针一样扎在脸上。赵老栓把那块红布掏出来，小心翼翼地铺在石碑上，用雪把边角压住。红布上的“汉”字，在白雪的映衬下，像一点微弱的火苗。
“丞相，”他对着石碑喃喃自语，“您说要‘还于旧都’，可我们没做到。不是我们不勇，是后来的人，把您种下的树砍了，把您挖的井填了，把您说的话忘了……”
风卷起红布的一角，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在回应他的话。远处的祁山主峰，被白雪覆盖，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见证了蜀汉从兴起、北伐到衰落的全过程。那些曾经插在山巅的“汉”字旗，早已在一次次徒劳的征战中褪色、坠落，最后被风雪埋进了土里。
赵老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慢慢往回走。他要去成都，找那个藏账簿的王吏员，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他。他想让后人明白，祁山的雪不是白下的，那些战死的人、饿死的人、逃亡的人，他们的故事里藏着最真的道理——
能支撑一支军队打下去的，从来不是旗帜上的字，而是百姓心里的盼；能让一个王朝立得住的，也从来不是疆土的大小，而是执政者是否记得，自己为什么要举起那面旗。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雪地上，像一条通往过去的路。路上，仿佛还能看到诸葛亮的轮椅碾过的辙痕，看到赵老栓年轻时扛着弓弩的身影，看到柳家村的炊烟，看到锦官城的织机……只是这些，都随着北伐大旗的坠落，慢慢消失在了风雪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