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兴二年的秋晒日,成都府学的旧书库里,阳光透过破损的窗棂,在积满灰尘的书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前蜀汉太学博士谯周蹲在地上,正翻检着一堆被虫蛀的竹简,竹片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却仍能辨认出“诸葛丞相遗策”几个字。
“先生,邓将军让人来问,这些旧书还要不要?不要的话,就当柴火烧了。”一个年轻的学童进来通报,手里还抱着几卷发霉的帛书。谯周连忙摆手:“别烧!这些都是宝贝——你看这卷《便宜十六策》,是丞相当年给后主的治国方略,可惜啊,没几个人真当回事。”
学童凑过来,指着竹简上的字:“先生,这上面写的‘务农殖谷,闭关息民’是什么意思?”
“这是丞相的第一策:让百姓好好种地,积蓄粮食,别瞎折腾。”谯周拿起一块相对完整的竹简,声音低沉下来,“当年丞相平定南中后,休兵三年,让蜀锦换粮食,让桑田连成片,成都平原的粮仓堆得像小山,连魏人都羡慕。可后来呢?”
他指着另一堆散乱的账册:“你看景耀元年的农桑账,那年春天本该播种,朝廷却征了十万农夫去修宫殿,结果误了农时,秋天减产三成。丞相说‘仓廪实而知礼节’,可仓廪空了,百姓能不反吗?”
正说着,前户部小吏王仲(即之前藏账簿的王吏员)抱着个木箱走进来,箱子里装的是他整理好的“蜀汉衰亡大事记”。“谯先生,您看我找到的这个。”王仲拿出一张泛黄的帛书,上面是诸葛亮北伐前给后主的手谕,“丞相特意嘱咐,‘北伐之事,需量国力而行,每年征调民夫不得过五万,粮赋不得超三成’,可您看姜维这几年的征调记录——”
他翻开一本账册:“延熙十九年,征民夫二十万;延熙二十一年,粮赋加至五成;景耀五年,连七十岁的老翁都被拉去运粮。丞相的‘息民’二字,早被当成了耳旁风。”
学童眨眨眼:“那丞相的第二策是什么?”
“任人唯贤,远离小人。”谯周从书架顶层抽出一卷帛书,上面是诸葛亮亲拟的《出师表》,“丞相在里面写‘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还特意举荐了郭攸之、费祎、董允这些人,说他们‘志虑忠纯’。可后主呢?”
他指着墙角一堆弹劾黄皓的奏折,大多是董允、陈祗等人写的,上面满是“皓奸佞,乱朝纲”“请陛下诛之”的字样,却都被朱笔批了“勿论”二字。“董允在世时,还能压着黄皓,不让他干政;董允一死,黄皓就像野草一样疯长,连姜维都要避他锋芒,自请去沓中屯田。丞相说‘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这话简直是为后主量身定做的。”
王仲叹了口气:“何止是黄皓?那些被后主重用的,要么是会拍马屁的,要么是外戚宦官,真正有本事的,像罗宪、霍弋,都被派去守边地,离权力中心远远的。当年丞相用的蒋琬、费祎,都是从底层提拔起来的,可后来的朝堂,成了权贵的游乐场。”
阳光移到书架的另一角,那里堆着几本关于南中治理的书,封面上写着“诸葛武侯南中策”。谯周拿起一本,轻轻吹掉灰尘:“这是第三策:‘攻心为上,恩威并施’。丞相平定南中后,不设重兵,不掠财富,而是教他们种地、织布,让当地人自己管自己,所以南中安稳了三十年。”
他翻开书页,里面夹着一张南中地图,上面用红笔圈着几个部落的名字:“你看这里,建宁郡的孟氏部落,当年孟获归顺后,丞相让他继续统领族人,还送了蜀锦的织机,让他们能换粮食。可后来呢?霍弋当南中都督,一到任就收编部落兵马,强征金银,把孟获的孙子孟虬逼得反了。”
王仲补充道:“我查过南中的税册,景耀年间,南中的贡金比丞相时翻了五倍,还规定必须用黄金,不许用粮食抵。南中本就缺金,百姓只能用粮食去换,换不到的就卖子女,最后逼得‘全郡皆反’。丞相说‘以抚代剿’,他们却非要‘以剿代抚’,这不是自毁藩篱吗?”
学童听得入了迷,又问:“先生,既然丞相的计策这么好,为什么后人不用呢?”
谯周沉默了很久,才指着窗外:“你看那棵老槐树,当年丞相亲手栽的,枝繁叶茂,能挡风雨。可后来者觉得它碍事,砍了枝,断了根,还在树下埋垃圾,最后树枯了,就怪它‘不顶用’。”他拿起那卷《便宜十六策》,竹简在手里轻轻颤抖,“丞相的策,不是不好,是太‘笨’——要耐着性子种地,要忍着私心用人,要放下架子抚民,哪有搜刮民财、重用亲信来得痛快?”
正说着,邓艾带着几个幕僚走进来。看到满室的旧书,邓艾笑道:“谯先生还在研究这些?”
“邓将军请看。”谯周把《便宜十六策》递过去,“这上面藏着蜀国该怎么走的路,可惜走岔了。”
邓艾接过竹简,仔细看了看,又翻了翻王仲的“大事记”,突然感慨道:“诸葛亮真是奇才!他定下的三条路——让百姓有饭吃,让朝堂有贤臣,让边疆得安稳,做到了这三条,蜀国何至于亡?”
他指着那些弹劾黄皓的奏折:“后主若能听董允的,杀了黄皓,朝堂不至于乱;若能学诸葛亮,轻徭薄赋,百姓不至于反;若能守南中旧策,孟虬不至于叛。可他一条都没做到,反而背道而驰。”
幕僚里有人问:“那姜维的北伐,就没有错吗?”
“北伐本身没错。”谯周摇头,“丞相也北伐,但他知道‘适可而止’,打完一仗就休养生息,让百姓喘口气。姜维呢?年年打,月月征,像个赌徒,总想一把赢回来,结果把家底全输光了。丞相说‘北伐是为了自保’,他却把北伐当成了目的,忘了为什么出发。”
邓艾拿起那卷《出师表》,读着“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突然看向窗外的成都城:“其实蜀国的灭亡,早写在这些旧书里了。当治国者把‘民为邦本’当成空话,把‘亲贤远佞’当成套话,把‘恩威并施’当成废话,那垮台就是迟早的事。”
夕阳西下,学童们开始收拾旧书,准备搬到新修的府学去。王仲把“大事记”和账册仔细捆好,打算交给魏国的史官。谯周则捧着那卷《便义十六策》,站在诸葛亮手植的老槐树下,看着余晖洒在残破的树干上。
他想起年轻时,曾亲眼见过诸葛亮在太学讲学,老人穿着布袍,声音不高,却字字恳切:“治世不难,难在‘不忘’——不忘百姓的苦,不忘创业的难,不忘守成的慎。”那时他以为这是老生常谈,现在才明白,最简单的道理,往往最容易被辜负。
风穿过书库的窗棂,卷起一地的纸屑,像无数个被遗忘的叹息。那些堆在旧书里的答案,其实从未被隐藏,只是听的人,要么装聋,要么作哑,直到大厦倾颓,才在废墟里捡起这些蒙尘的竹简,却早已回天乏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