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细微的震颤如同一滴落入静水的墨,无声无息,却在小满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深不见底的涟漪。
记名碑立起的第七日,天光乍破。
小满提着半旧的木桶,哼着记不全的乡谣,步履轻快地走向村口溪边。
清晨的薄雾带着草木的湿气,一切都安宁得如同往昔。
然而,当她踏上那几级通往溪水的石阶时,脚步却蓦地一顿。
几片枯黄的落叶,竟不自然地围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圈,圈心正中,压着半张纸。
那纸片边缘焦黑,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可中间的字迹却完好无损,墨色深沉。
小满蹲下身,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那是邻村一个刚启蒙的孩子昨夜在灯下习的字,写的是她不久前才教过去的名字。
祝九鸦。
她伸出小小的指尖,迟疑着,轻轻触向那张纸。
指尖与纸面相接的刹那,一股温热的暖意骤然传来!
那感觉奇异至极,不似火烤,更像是在这微凉的晨曦中,被一只无形的手隔着遥远的时空,轻轻握了一下——掌心仿佛掠过一丝丝绸滑动的柔腻,又像有微弱电流顺着指节爬升,激起肩胛一阵战栗。
前夜那个模糊的梦境,瞬间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梦里,有极轻的低语在她耳畔回响,那声音慵懒又含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怕忘的人,最记得你。”——那语调如风拂竹叶,沙沙作响,尾音却像烛火将熄时的一缕轻颤,缠绕不去。
小满猛地收回手,胸口剧烈起伏,鼻尖沁出细汗,混着晨雾的清冷气息钻入肺腑。
她没有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半张焦纸拾起,仔细折好,郑重地塞入自己贴身的衣怀——布料摩擦皮肤的窸窣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仿佛藏匿一颗仍在搏动的心脏。
她站起身,提着空桶转身往回走,目光却不自觉地扫过沿途的家家户户。
这一看,她又发现了异样。
几乎每一家的窗台上,都摆上了一盏新制的陶土油灯。
灯是空的,无人点燃,可那崭新的灯芯上,却凝着一滴滴晶莹剔透的露珠,在晨光下,宛如蓄满的泪——露珠微微颤动,映出天光云影,偶尔滑落,砸在窗台青砖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短促如叹息。
仿佛整座村庄,都在用这种沉默的方式,等待着什么,也纪念着什么。
学堂今日要开新课。
孩子们还没到齐,老塾师已将一叠厚厚的“名册纸”和几捆炭条打包妥当。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院里几个年长的少年宣布,今日便要动身,前往东岭三村,巡回讲解“记名之法”。
小满本不在那五名被选中的少年之列,可当老塾师话音落下,她却已默默地背上了自己的小布包,径直跟到了村口。
老塾师见状,眉头紧紧皱起,拦住了她:“小满,此去路远,东岭那边民风彪悍,你还小,又……不善言辞,去了怎么教人?”
他的话很委婉,但意思却很明白。
她几乎从不开口说话,如何去“讲”法?
小满没有回答。
她只是从温热的怀中,取出了那张边缘焦黑的纸,摊开,轻轻放在了老塾师布满皱纹的掌心——纸张触肤时略带灼意,仿佛仍携着胸膛的体温。
老塾师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只一眼,他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柔和的晨光映照下,纸上“祝九鸦”三个字,竟像是活了过来!
那墨色的笔画,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极其缓慢的速度,微微流动着,如同活水在纸上写字,蕴着一股惊心动魄的生命力——墨迹边缘泛起细微波纹,似有呼吸般明灭,隐隐散发出旧宣纸与松烟墨混合的微香。
这一刻,老塾师忽然彻底明白了。
这不是借用。
这孩子,已经不再是单纯在借用祝九鸦留下的力量。
她本身,就已成为“名字”与“记忆”之间那座独一无二的渡桥!
她走到哪里,哪里便是力量流转的中心。
老人沉默了许久许久,最终,他抬起手,在那小小的布包上轻轻拍了拍,沉声让开一步:“去吧。但切记,若遇凶险,立刻折返。”
东岭三村出了名的贫瘠苦寒,三座村子加起来,连一间像样的学堂都没有。
孩子们自会走路起,便终日放牛砍柴,大字不识一个。
小满一行人刚踏入最外围的王家村村口,便被几个手持棍棒的村民拦下,为首的村正更是厉声呵斥,称他们是来传播“巫蛊邪说”,意图“惑乱人心”,勒令他们立刻滚蛋。
几名少年据理力争,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村口小路上,一个瘦小的男童牵着一头老黄牛慢悠悠地经过。
那牛的一只角上,竟挂着一块洗得发白的破布,上面用锅底灰,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阿弟。
那正是前些日子,从遭了“影祟”的李家村送来的名册纸上,抄下来的格式。
小满的目光瞬间被那块布牢牢吸住。她拨开人群,径直走了过去。
在男童警惕的注视下,她伸出手,轻轻抚上那块布上的字迹——指尖触到粗粝的麻布纹理,锅灰微涩,却有一丝熟悉的暖流自指腹涌上,如春泉渗入干涸河床。
紧接着,异变陡生!
那块破布竟无风自动,轻轻飘起。
布面上,“阿弟”二字旁,骤然浮现出一行极淡、却锋锐如剑的银色痕迹,一闪而逝——
容玄。
两个字如惊雷般在小满心中炸开,随即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猛地抬头,越过眼前的人群,望向远处那道连绵起伏的山脊。
昨夜惊醒时,一道闪电劈过祠堂破窗,照亮了墙角那个被雨水浸湿的包袱——那是她随身携带的残卷碎片。
就在那一瞬,一行几乎褪色的文字跃入眼帘:“山脊之下,万骨守陵。”
昨晚那声闷哼般的风啸里,似乎夹杂着一个破碎的音节,像极了残卷末页上那个被烧毁的符形——水引。
当晚,在老塾师的坚持与交涉下,他们总算被允许在村中破败的祠堂借宿一宿。
风雨突至,电闪雷鸣。
半夜,小满被一阵刺骨的寒意惊醒——那冷意并非来自空气,而是自脊椎深处蔓延,如冰蛇游走,连牙关都微微打颤。
她睁开眼,祠堂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能投下瞬息的光亮。
就是那一道闪电,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墙上,她的影子不对劲!
那影子竟像拥有了独立的生命,从墙面上缓缓“站”了起来,脱离了她的本体。
它伸出“手”,在斑驳的墙壁上,一笔一划地描摹着什么。
影子的动作精准如刀刻,那一撇一捺间的走势,与她白日里在纸上、沙盘上千万次书写的痕迹,分毫不差!
小满没有惊叫,甚至没有动。
她只是悄无声息地,用尽全力,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舌尖传来的剧痛让她神智一清。
她死死盯着墙上那个正在书写的影子,就在它写完“鸦”字的最后一钩,即将收笔的刹那——
“噗。”
一滴殷红的舌尖血被她精准地弹出,不偏不倚,正中墙上那道影子的“手腕”之处!
血珠落在粗糙墙面的瞬间,并未渗入。
墙上映像猛然剧烈扭曲,发出一声仿佛被灼伤的、闷哼般的风啸,随即如烟雾般溃散,重新化为一道贴服在墙上的普通影子。
小满大口喘着气,额上已满是冷汗,后背衣衫紧贴肌肤,黏腻冰冷。
她低头看去,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地上,她刚刚因为疼痛而没忍住滴落的一小滩血迹,并未渗入脚下的泥土,反而像有生命般缓缓蠕动、聚拢,最终在地面上,拼出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字。
那个“止”字,静静地躺在地上,血色深沉,散发着一股古老而决绝的意味。
数息之后,它又化作一缕微不可察的红烟,凭空蒸发了。
清晨的阳光洒在祠堂屋檐,瓦片上的雨水滴落,像在数着时辰。
小满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那枚铜铃,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道残痕。
老塾师端来一碗热粥,放在她身旁,叹了口气,终究没说话。
她低头看着粥面升腾的白雾,仿佛看见无数张无声呐喊的脸。
终于,她站起身,背起布包,脚步坚定地走出门去。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
小满没有听从那“止”字的警告。
她独自一人,拿着布包,走向了村后那口早已干涸的枯井。
她从井边舀起一捧昨夜的雨水,用一截烧焦的树枝蘸着,沿着布满青苔的井沿,一圈一圈地画下同心圆。
每一圈的大小、每一圈的间隔,都与千里之外,西山那座记名碑上某一层铭文的排列,遥相呼应。
这是一种无声的共鸣,一场跨越山河的问询。
当她用尽最后一滴水,画下第七圈时——
第七圈闭合的刹那,她忽然明白了:那是他在用最后的气息,教她如何呼唤回来。
井底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回响。
那声音空洞而渺远,不似一人之声,倒像是成千上万的人,在极遥远的地方,隔着厚重的时光,齐声低语——那低语如地下暗流,嗡鸣入骨,又似无数人在梦中呢喃,字不成句,唯余悲恸。
小满闭上眼睛,侧耳聆听。
那混杂的、带着无尽悲凉的杂音,在她已成为“渡桥”的意识里,渐渐被剥离、重组,最终汇成了一句完整而清晰的话:
“我们不想被当成鬼……我们只是……没人叫我们的名字。”
话音落下的瞬间,枯井底部发出一声轻响,浑浊的积水猛地翻涌了一下。
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铃,竟从井底的淤泥中,缓缓浮了上来。
那铜铃样式古朴,铃舌上似乎刻着三个小字,却已被岁月磨平了大半,只依稀剩下一撇一捺的深刻残痕,再也看不出原貌。
小满伸手,将那冰冷的铜铃从水中捞起,紧紧攥在掌心——金属的寒意刺入皮肉,却又在接触瞬间泛起一丝反常的温热,仿佛内里尚存余温。
她用指腹轻轻抚过那道残存的笔画,仿佛能感受到刻下它时那份不甘与决绝——指尖划过锈蚀沟壑,如同触摸一段被遗忘的誓言。
忽然,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转身,朝着村子的方向狂奔而去。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着她的究竟是什么,但她心中却有一道声音前所未有地清晰——这一次,不是谁来救她,也不是等待谁的指引。
这一次,轮到她,去叫醒那些被时间吞掉的人。
小满冲回村子时,怀中的铜铃仍在微微震颤,像一颗不屈的心脏,掌心传来一阵阵针刺般的凉意,仿佛那“止”字并未消失,只是沉入了皮肤之下,静静监视着她的每一步。
她没有去祠堂寻找老塾师,而是径直穿过惊愕的人群,冲向了村正那紧闭的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