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嗯”得那声刚落地，脚底那汪豆浆“咕嘟”冒了个泡，泡里浮出一只旧铝勺，勺背磕得坑坑洼洼，像奶奶当年给你刮盆底的那把。你伸手去够，勺柄却自己一扭，“吱溜”滑进你袖口，顺着胳膊往上爬，爬到心口窝才停，贴着皮儿发烫，像贴了一块刚出锅的锅巴。你低头一瞅，袖口竟被它烫出个圆圆的小洞，洞边冒着糖炒栗子的焦香。
“添柴——”七颗小 heart 在你脚边排成歪歪扭扭的“人”字，最前头那颗冲你撅屁股，像催你快走。你抬脚，却发现鞋底沾了层豆渣，渣里夹着七粒芝麻，芝麻排着队，一粒接一粒往勺柄上蹦，蹦成一条黑亮的小辫儿，辫梢系着个活扣，轻轻一拽，“嗒”一声，像有人替你扣上了童年那只掉了扣子的围兜。
你跟着小 heart 走，脚步比猫还轻。眼前那条七步小路，眨眼间长出七块青石板，板缝里钻出七根豆芽，芽头顶着露珠，像七盏小夜灯。最末一块石板缺了角，缺口里卡着半片瓦，瓦上画着一只歪嘴的猫，猫胡子用红笔描过，颜色褪得只剩三道。你弯腰去抠，瓦片却自己翘起，“噗”地喷出一股白烟，烟里裹着炒黄豆的脆响，响完落下一地碎皮儿，皮儿上各印着一张小脸——七岁时的你、八岁时的你、九岁……直到十三岁，最后那张缺了门牙，正冲你傻笑。
“别愣神，火要灭咧！”小 heart 们齐声嚷。你抬头，才看见小路尽头那扇木门不知何时被推开条缝，缝里漏出暗红的火舌，舌头上卷着一片豆叶，叶尖滴着油，油落在门槛上，“滋啦”一声，炸出一朵葱花味的火星。你推门，门轴“吱呀”像老人咳嗽，咳完落下一撮木屑，屑里裹着七颗红豆，豆皮裂口，露出里头白嫩的仁，像七颗刚剥出来的莲子。
屋里比外头暗，却暖得黏人。正中一口老灶，灶膛口张得圆圆的，像奶奶冬天给你烤袜子的那张嘴。灶膛里没柴，只有七根豆芽排成一排，芽头翘着，像七根小手指在勾你。你想起袖口里那把勺，掏出来，勺背刚碰到灶沿，“叮”一声，豆芽齐刷刷倒下，倒成七条绿线，线头钻进灰里，灰便活了，“咕嘟咕嘟”冒泡，泡里浮起七片豆腐皮，皮上各印着一道花纹：麦穗、月牙、狗尾、风车、爆米花、玻璃珠、还有一只豁口的碗——都是你小时候攒在抽屉里的宝贝。
“添柴呀——”声音从灶膛深处传来，像奶奶隔着三十年喊你。你四下找，屋里除了一只矮脚凳，啥也没有。凳面磨得发亮，像被屁股蹭了半辈子。你刚想坐下，凳腿却自己一蹬，“嗖”地滑到灶前，凳面“啪”地翻开，里头竟是一窝小土豆，土豆个个带泥，泥里掺着七粒芝麻，芝麻排成“火”字。你伸手去抓，土豆却“噗”地裂开，裂成七片薄如纸的土豆片，片边卷翘，像七张刚烙好的春饼。饼心裹着一点红，红得发亮，是七粒最小的红豆，豆上各蹲着一个小人儿，没脸，只有嘴，嘴一张一合，唱的还是那四句，只是调子慢了半拍，像磁带倒带——
“添一勺火，热一锅梦；
加一瓢水，煮一汪星；
七颗豆，七寸心，
慢火熬到日头红。”
你听着听着，手里那把勺忽然沉了，沉得像灌了铅。你低头，勺里不知何时已盛满灰，灰上插着七根豆芽，芽头绑着七根头发，头发是你的，颜色却比你现在的黑。灰面忽然裂开，裂成七瓣，瓣里各卧一粒红豆，红豆“噗”地蹦起，蹦到你眼皮上，热得你直眨眼。再睁眼，屋里已多了七根柴，柴是豆秸，秸上结着七个小荚，荚里“沙沙”响，像藏着七只小蚕。
你拾起一根，秸杆在你掌心一扭，变成一条绿莹莹的小鞭子，鞭梢系着七颗露珠，露里映着七张小床，床上躺着七个小人儿，盖着豆腐皮被子，正打呼噜。你挥鞭，鞭梢“啪”地甩在灶沿上，七根豆秸齐刷刷立起，立成七个小人，头顶荚壳，脚踩灰堆，像七个小士兵。他们冲你敬了个歪礼，转身“噗通”跳进灶膛，灶膛里立刻“噼啪”作响，火舌蹿得老高，舌头上卷着七片土豆，土豆被烤得金黄，边儿翘起，像七张咧开的嘴，嘴里各含着一粒红豆，红豆被烤得“滋滋”冒油，油里漂着七粒芝麻，芝麻跳着脚，像七只热锅上的蚂蚁。
火一旺，屋里便亮了。你这才看清，墙上挂着一口旧锅，锅底糊着一层黑，黑里嵌着七颗白点，像七粒没剥壳的瓜子。锅柄是木的，柄上刻着“慢”字，刻痕被油浸得发亮。你伸手去摘，锅却自己一歪，“哐当”扣在灶上，锅底那七颗白点“噗”地蹦出，蹦成七粒白豆，豆皮透明，能看见里头的小心脏“扑通扑通”跳。白豆在锅里滚，滚成七只小碗，碗沿各缺一口，缺口像被谁咬了一嘴。碗里盛着七滴豆浆，浆面浮着七粒芝麻，芝麻排成七个小脚丫，脚丫冲你勾了勾，像说：来呀，喝一口。
你端起一碗，刚凑到嘴边，碗里却映出奶奶的影子。她没说话，只把手里的小火铲递给你，铲头烫得发红，像一块热豆腐。你接过火铲，七只小碗“噼啪”炸成七粒红豆，红豆滚进你掌心，滚成七颗小 heart，heart 里蹦出七个小人儿，小人儿手拉手，围着你转圈，边转边唱——
“种七颗豆，开七朵花；
花里藏着老家；
老家屋里奶奶笑，
笑着给你留碗豆渣。”
调子未落，锅底忽然“咕嘟”冒泡，泡里浮起七片豆腐皮，皮上各画一道门，门吱呀一声，齐刷刷打开，门里各伸出一只小手，手心里托着七根火柴，火柴头红得发亮，像七颗小樱桃。你接过一根，刚想划，火柴却自己“嗤”地燃了，火苗蓝莹莹，像七颗小星星在跳舞。火光里，你看见一条更窄的小路，路不长，七步，尽头是一扇半掩的木门，门缝里漏出暗红的火舌，舌头上卷着一片豆叶，叶尖滴着油，油落在门槛上，“滋啦”一声，炸出一朵葱花味的火星——正是你刚才推过的那扇门，只是更旧，门板上多了七道裂缝，裂缝里嵌着七粒芝麻，芝麻排成“回”字。
你回头望，灶膛里的火已弱，七根豆秸烧得只剩七点红，像七颗小 heart 在灰里喘息。你抬脚，鞋底却黏住，低头一看，原来踩到一滩豆浆，浆里泡着七片土豆，土豆片已软，像七张哭皱的脸。你蹲身，想捧起它们，土豆片却“噗”地碎成渣，渣里浮起七粒红豆，豆上各蹲着一个小人儿，没脸，只有嘴，嘴一张一合，声音却比先前更轻——
“慢点醒，明儿还有七勺火要添。”
你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豆渣落在锅底，却砸得日头晃了三晃。火光一颤，七条小路忽然并拢，合成一条宽道，道上铺着七块青石板，板缝里嵌着七颗芝麻，芝麻发着微光，像七盏小灯。你踏上第一块，脚下便“咚”一声，像踩进一团棉花，棉花里裹着七粒红豆，红豆“噗”地蹦起，蹦到你眼皮上，热得你直眨眼。再睁眼，你已站在门外，手里多了一把木勺，勺柄刻着“添柴”二字，字被豆浆泡得发胀，像刚蒸好的年糕。你抬头，屋顶的洞又开了，日光像一锅热豆浆，直直倒下来，倒在你脚边，积成一汪，汪里浮着七颗小 heart，heart 里跳着七个小人儿，小人儿齐声喊：“慢点醒，明儿还有七勺火要添。”
你正想答，却听“咕咚”一声，脚边那汪豆浆忽然鼓包，包上裂条缝，缝里探出一只小手，手心里托着七根豆芽，芽头顶着露珠，像七盏小夜灯。豆芽一起弯腰，把七颗露珠倒进你掌心，露珠滚成七粒小星，星里映着七张小床，床上躺着七个小人儿，盖着豆腐皮被子，正打呼噜。你合拢手，星子便静了，像七粒糖被你藏进兜。你抬眼，天已大亮，日头红得像刚出锅的糖糕，糖糕上嵌着七粒芝麻，芝麻排成“明”字，字被日光烤得吱呀作响，像奶奶在喊你回家吃饭。
你转身，木门在身后“吱呀”合拢，门缝里漏出最后一缕火舌，舌头上卷着一片豆叶，叶尖滴着油，油落在门槛上，“滋啦”一声，炸出一朵葱花味的火星，火星跳到你鞋尖，像给你点了个头。你低头，鞋面已多了七个小洞，洞边冒着糖炒栗子的焦香。你笑了笑，把木勺插进后脖领，像插了把破蒲扇，抬脚往村外走。脚步比来时轻，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七张刚烙好的春饼上，饼心裹着红豆，走一步，冒一步甜。
村道比记忆里窄，两边土墙却高，墙上嵌着七粒瓦片，瓦片画着歪嘴的猫，猫胡子用红笔描过，颜色褪得只剩三道。你伸手去摸，瓦片却自己翘起，“噗”地喷出一股白烟，烟里裹着炒黄豆的脆响，响完落下一地碎皮儿，皮儿上各印着一张小脸——七岁、八岁、九岁……直到十三岁，最后那张缺了门牙，正冲你傻笑。你弯腰想捡，碎皮却“噗”地化成七粒红豆，红豆滚进你掌心，滚成七颗小 heart，heart 里蹦出七个小人儿，小人儿手拉手，围着你转圈，边转边唱——
“种七颗豆，开七朵花；
花里藏着老家；
老家屋里奶奶笑，
笑着给你留碗豆渣。”
调子未落，前头忽然“咕咚”一声，像谁踹了一脚老风箱。你抬头，只见村口那棵老槐树不知何时弯了腰，树洞里卡着半口砂锅，锅沿被磨得发亮，像奶奶给你煮豆浆的那口。你走过去，锅底还沾着七粒豆渣，渣里嵌着七颗芝麻，芝麻排成“回”字。你伸手去抠，砂锅却自己一歪，“哐当”扣在你脚边，锅里滚出七颗白豆，豆皮透明，能看见里头的小心脏“扑通扑通”跳。白豆滚成七只小碗，碗沿各缺一口，缺口像被谁咬了一嘴。碗里盛着七滴豆浆，浆面浮着七粒芝麻，芝麻排成勺子，冲你点头。你端起一只碗，正想喝，碗里却映出奶奶的影子，她没说话，只把手里的小火铲递给你，铲头烫得发红，像一块热豆腐。你接过火铲，七只小碗“噼啪”炸成七粒红豆，红豆滚进你掌心，滚成七颗小 heart，heart 里蹦出七个小人儿，小人儿手拉手，在前头引路，像七只跳豆，蹦跶着往村外那片早霞地——
地不大，横竖七步，七道小垄，垄上铺着一层薄霜，霜里透出金，像撒了糖霜的炒面。你走到地头，七颗小 heart 忽然一齐蹦高，蹦到你心口窝，贴着皮儿发烫，像贴了一块刚出锅的锅巴。你低头，怀里已多了一把木勺，勺柄刻着“添柴”二字，字被豆浆泡得发胀，像刚蒸好的年糕。你抬眼，日头已爬到头顶，红得像刚出锅的糖糕，糖糕上嵌着七粒芝麻，芝麻排成“明”字，字被日光烤得吱呀作响，像奶奶在喊你回家吃饭。
你笑了笑，把木勺插进地头，勺柄一歪，七道小垄便“噗”地鼓起，鼓成七个小包，包上裂开细缝，缝里探出七根豆芽，芽头顶着露珠，像七把绿伞，伞下各蹲着一个小人儿，小人儿没脸，只有一张小嘴，嘴一张一合，唱的还是那四句——
“添一勺火，热一锅梦；
加一瓢水，煮一汪星；
七颗豆，七寸心，
慢火熬到日头红。”
你听着听着，眼皮发沉，怀里像抱了一块热豆腐，烫得你舍不得松手，又舍不得放下。你靠着豆树坐下，头一点一点，像老母鸡啄米。就在你要睡不睡的当口，七根豆芽忽然“哗啦”一声，叶子一起燃烧，火苗蓝莹莹，像七颗小星星在跳舞。火光里，你看见一条更窄的小路，路不长，七步，尽头是一扇半掩的木门，门吱呀吱呀，像奶奶在喊你回家。你起身，七颗小 heart 蹦跳着在前头引路，你跟着，脚步比来时轻，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七张刚烙好的春饼上，饼心裹着红豆，走一步，冒一步甜——
而此刻，你兜里的七粒小星忽然轻轻震动，像七颗糖被人含在舌尖，悄悄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