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嗯”得那声太轻,连自家耳朵都没听真,可夜色却被砸得晃了三晃,像一缸黑酱油被人搅了一筷子,波纹一圈圈荡出去,荡得七灶镇也跟着晃。晃着晃着,你怀里那七颗小石磨先醒了,磨盘“咯吱”一扭,像翻身的老猫,七粒豆在里头“噼里啪啦”打更,打的是三更鼓——咚、咚、咚,催你把故事往深里续。
你睁开眼,屋里还是黑,却比黑更亮——亮在鼻子里:豆渣馍的余香还在,混着一点新翻的泥土腥,像有人把刚出锅的馍埋进后园,又连夜给刨出来。你低头瞅,脚边那汪月光还没干,像谁不小心打翻的豆浆,浮着七颗小星星,一眨一眨。你伸手去撩,星星却顺着指缝溜走,溜回灶膛,溜成七粒红炭,排成一把小勺子,勺柄正对着你,像说:走啊,去添火。
你忽然想起门槛外那行小脚印,脚趾头写的“去挖”俩字还没被夜风吹平。你弯腰拾起那把“添柴”勺,勺柄上的“添柴”俩字被豆浆泡得鼓胀,一碰就掉渣,渣子落在脚背,热乎乎,像刚炒好的黄豆。你推门,门轴“吱呀”一声,像老人伸懒腰。门外,夜黑得发稠,可远处第六家的风灯还亮着,桂花糖纸罩子被风摇得哗啦响,灯光碎成一地金末子,给你铺出一条窄窄的河。
你踩着金末子走,脚底板发痒,像踩在晒热的豆秸上。走着走着,风灯忽然“噗”地灭了,最后一粒光掉进土里,不见了。你眼前一黑,却听见“咕咚”一声,像谁往井里扔了块石头。你蹲下身,手在地上一摸——摸到一个圆窝窝,窝窝边冒着热气,热气里带着豆浆味,像刚煮好的豆腐脑,正等你舀。你用手指抠,抠出一把热土,土里头“叮叮当当”响,像藏着几颗玻璃球。你把土捧到灯下——哪来的灯?原来是那七粒红炭不知啥时滚到你脚边,排成一圈小火盆,照得亮堂堂。
土一摊开,里头滚出七颗小石子,石子圆滚滚,上头各刻着一张小脸,脸儿肥嘟嘟,正是七岁时的你:有的缺门牙,有的挂鼻涕,有的笑得一脸豆浆渣。七张小脸一落地,就叽叽喳喳吵开了——
“哥,我饿。”
“哥,我冷。”
“哥,我想吃奶奶做的豆渣馍。”
你一听,心里像被猫抓了一把,软得发酸。你把七颗石子拢进掌心,石子却自己跳,跳成一条线,线头指向镇外那条干河。干河早没了水,只剩一床鹅卵石,月光下像撒了一把盐。你跟着石子走,脚下“咯吱咯吱”,像踩碎了一地冰糖。走到河心,石子突然停住,围成一个小圈,圈中央鼓起一个小沙包,沙包“噗”地喷出一股白气,气里夹着豆花香,热腾腾地扑你一脸。
你跪下去扒,沙土细得发暄,像筛过的面。扒了没半尺,指尖碰到一个硬片,片上有棱有角,像奶奶以前用的笸箩边。你再刨,刨出一个旧笸箩,笸箩里躺着七颗黄豆,豆子泡得发胀,皮儿透亮,像七盏小灯笼。笸箩边还缠着一根红头绳,绳上拴着一片豆叶,叶脉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像一张小网,网里兜着一滴露水,露水滚来滚去,就是不掉。
你伸手去碰,露水“叮”一声掉在笸箩里,七颗豆子“唰”地立起,像七个小人儿,冲你鞠躬。你正发愣,笸箩底忽然裂开一道缝,缝里爬出一只地蚕,蚕白白胖胖,头顶顶着一粒黑芝麻,像戴了顶小帽。地蚕“沙沙”往前爬,爬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湿痕,痕里冒出七根豆芽,芽头卷成小问号,像在问你:“走不走?”
你点头,地蚕“噗”地缩成一粒蚕豆瓣,豆瓣滚进你掌心,热得发暖。七颗黄豆也跟着滚,滚成一串,像七颗小算盘珠,噼里啪啦响。你捧着它们往回走,脚步比来时轻,像踩在棉花上。走到第七家门口,天已麻麻亮,东边泛起一抹蟹壳青,青里夹着一点金,像熬开的豆浆结了一层皮。
你把笸箩放在灶口,七颗豆子自己跳进灶膛,跳进那七粒红炭中间,“滋啦”一声,豆皮炸开,露出里面的小芽,芽头像小手指,冲你勾了勾。灶灰里忽然鼓起七个包,包上裂开细缝,缝里探出七片嫩叶,叶上托着七滴露水,露水映着你的脸,一张比一张小,最后一张正是七岁时的你,笑得一脸鼻涕泡。
你正看呆,笸箩里的红头绳忽然“嗖”地飞起,绳头拴住那片豆叶,叶脉一绷,像一张小帆,帆上托着那只蚕豆瓣,豆瓣蹦到勺柄上,“啪”一声粘住,正粘在“添柴”的“柴”字上,把“柴”字顶得鼓出一个包,像长了颗痣。你伸手去摸,豆瓣却化了,化成一滴糖浆,糖浆顺着勺柄流,流到勺心,正好落进那层浆皮上,浆皮“咕咚”冒个泡,泡里浮出七个小字——“别急,火来了。”
你抬头,屋顶的洞被晨光糊住,像贴了一张毛边纸。纸外,一声鸡叫拖得老长,像谁撕了一匹布。鸡叫刚过,灶膛“呼”地一声,七片嫩叶一起燃烧,火苗蓝莹莹,像七颗小星星在跳舞。火光里,你看见奶奶的影子,她没说话,只把手里的小火铲递给你,铲头烫得发红,像一块热豆腐。你接过火铲,七根豆芽“噼啪”炸成七粒红豆,红豆滚进灶灰,滚成七颗小 heart,heart 里蹦出七个小人儿,小人儿手拉手,围着你转圈,边转边唱——
“添一勺火,热一锅梦;
加一瓢水,煮一汪星;
七颗豆,七寸心,
慢火熬到日头红。”
你听着听着,眼皮发沉,怀里像抱了一块热豆腐,烫得你舍不得松手,又舍不得放下。你靠着灶膛坐下,头一点一点,像老母鸡啄米。就在你要睡不睡的当口,灶灰里忽然“咕噜”一声,冒出一个大泡,泡“啪”地炸开,炸出一股白雾,雾里有香味,不是豆渣馍,也不是豆浆,是刚出锅的豆腐脑,上头浇了七勺红糖,糖里撒了七粒桂花,花漂在脑花上,像七艘小船,正等你舀。
你伸手去端,却发现手里早已多了一只木碗,碗里盛着满满一碗豆腐脑,脑面平滑得像一面镜子,镜里映着七岁的你,正冲你做鬼脸。你舀一勺,送进口,甜得发腻,腻得你直眯眼。一口下去,碗里却不见少,反而多出一颗红豆,豆上刻着“慢”字,字被糖水泡得发胀,像刚蒸好的年糕。你再舀,红豆变成七颗,排成一把小勺子,勺柄冲你点了三点,像说:吃慢点,路还长。
你一口一口吃,七口下去,碗里只剩一层糖皮,皮上浮着七个小泡泡,泡泡里映着七张笑脸,笑得一脸豆浆渣子。你正想舔,泡泡却“噗”地飞起,飞到你鼻尖上,粘住,凉丝丝,像小时候偷喝井水,被奶奶拍了一下手背。你抬手去抹,泡泡碎了,碎成七滴露水,露水滚到地上,滚成七颗小石子,石子围成一个小圈,圈中央鼓出一个小土包,土包上插着一片豆叶,叶脉里写着——“去种”。
你忽然明白了,这是七岁的你留给明儿的作业:种七颗豆,添七勺火,煮一锅新的故事。你把木碗扣在灶口,像给火盖个小被。你又把那片豆叶插在碗底,像给故事插个标签。你靠着灶膛,闭上眼,怀里抱着七颗小 heart,heart 里跳着七个小人儿,小人儿齐声喊:“慢点醒,明儿还有七勺火要添。”你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豆渣落在锅底,却砸得刚亮的晨色晃了三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