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握着那把“慢”勺，锅膛里明明空空的，却像有人先替你盛进了一锅清水，水面晃着小火苗的影子，一圈一圈往外扩。你愣了愣，耳边的“咕咚”声还没散尽，像有人隔着锅盖敲了一下，提醒你别急。火舌舔着灶口，发出“吱啦吱啦”的声响，像冬天里晒干的豆荚爆开，脆生生的。你低头，看见七根豆芽已经烧成七条金丝，弯弯曲曲躺在灰里，像七条刚出炉的龙须糖，亮得晃眼。
你把勺子搁在灶沿，手心的汗被火烤得发黏，黏得你心里也跟着发软。屋里还是黑，但火光把四壁烤出一层暖壳，壳里只剩你和影子，一大一小，像爷俩守着一锅还没下锅的晚饭。你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说的话：“锅空不要紧，火在，味道就会自己长腿跑回来。”当时听不懂，现在懂了——锅空，是给故事留位置。
正想着，屋外“咯吱”一声，像有人踩断了干豆秸。你回头，门缝里漏进一线凉风，风里有香味，不是前面六家的，也不是豆浆，是新鲜的泥土混着雨水的腥，腥得你牙根发软。门被推开一条缝，探进来一只小手，手心里托着一颗泥丸子，丸子表面滚着水珠，像刚下雨的黄豆。小手把泥丸子放在门槛上，转身就跑，脚步声“噼啪噼啪”，像光脚踩在豆秸上，一路跑远。你弯腰去捡，泥丸子一入手就散了，露出里面包着的一粒小石子，石子灰不溜秋，却带着温度，像刚从谁兜里掏出来。
你捏着石子，灶膛里的火忽然“呼”地一声，火苗蹿得老高，像给你打灯笼。火光里，你看见墙上浮出一道新影子，影子比刚才那小孩高一点，头发乱糟糟，鼻尖上还沾着泥。你眨眨眼，影子也眨眨眼，你抬手，他也抬手，手心里同样握着一颗石子。你忽然明白了——这是七岁的你，从雨里跑回来，给你送添头。你把石子扔进灶膛，火舌一卷，“噼啪”一声脆响，像豆荚爆米，爆出一朵小红花，花心里蹦出一颗火星，火星跳到你的勺柄上，烫出一个圆圆的小坑，像给“慢”字加了个句号。
火星刚落，屋顶的洞忽然漏下一滴水，水落在勺心里，发出“叮”一声，像有人敲了一下铜锣。你低头，看见勺里多了一汪清水，清得能照见你眼角的细纹，纹里夹着一点灰，是刚才的火星落进去，像给岁月撒了一把胡椒。你还没来及细看，第二滴、第三滴……雨点连成线，线又连成帘，帘子落在灶口，被火烤成白雾，雾里有香味，不是花香，也不是饭香，是小时候晒完太阳后，奶奶把你抱进怀里，那件旧棉袄的味道——棉线混着阳光，再混一点她身上的膏药味，闻一口就能让人闭眼。
雨越下越密，却只在屋里下，屋外还是干的。你伸手接雨，掌心积了一捧，水里有七个小漩涡，漩涡转着转着，变成七颗小豆芽，豆芽头顶顶着雨珠，像七把绿伞。你忽然想起婆婆给的竹筒，连忙从布囊里掏出来，拧开盖子，把雨水往里倒。竹筒“咕咚咕咚”喝了个饱，筒壁上的七粒芝麻被雨水一泡，竟鼓成小芝麻球，球里冒出七根小白芽，像七根小天线，冲你晃了晃。你愣神的功夫，筒底忽然浮起一层白浆，浆面结膜，膜上显出七个小圆点，圆点排成勺子，正是北斗。你伸手去碰，膜破了，浆水顺着筒沿流下来，流到你的虎口，凉丝丝，像小时候偷喝井水，被奶奶拍了一下手背，嘴里说着“凉”，心里却甜。
雨停了，屋顶的洞被白雾糊住，像谁贴了一张毛玻璃。灶膛里的火也小了，只剩一条红舌头，在灰里一伸一缩，像猫打哈欠。你握着勺子，勺心里的水没漏，反而多了一层浆皮，皮上映着七个小火苗，火苗排成一排，像七盏小灯，给你照路。你忽然听见“咕噜”一声，不是锅，是你的肚子。你笑了，笑得眼角发皱，像干豆腐皮泡水，一褶一褶舒展开。你知道，锅该添料了，可屋里除了七根干柴，啥也没有。你低头，看见门槛上的泥印子，印子小小的，像刚有人用脚趾头写了两个字——“去挖”。
你推门出去，夜黑得扎实，像一床厚棉被，把七灶镇裹得严严实实。远处那六户人家的灯一盏一盏灭了，最后只剩第六家门口挂着一盏风灯，灯罩上糊着桂花糖纸，灯光透出来，地上像撒了一把碎金子。你踩着碎金往前走，脚步轻得像猫，怕踩疼夜色。走着走着，脚下忽然一软，像踩进一块刚出锅的豆腐，软得你心口一颤。你低头，月光正好从云缝里漏下来，照见地上鼓出一个小土包，土包裂着缝，缝里冒出一缕白气，气里带着豆浆味，热腾腾的。
你蹲下身，用手扒拉，土松得发暄，像有人提前替你松过。扒了没几下，指尖碰到一个硬东西，圆圆的，带着毛刺，像没磨光的石磨盘。你继续挖，竟挖出一个旧砂锅，砂锅沿缺了个口，口上拴着一根草绳，绳上挂着一片豆叶，叶脉被月光照得透亮，像一张小网。砂锅沉甸甸，你抱起来，里头“哗啦”一声，像装着一兜玻璃球。你揭开盖，月光正好探进去——哪里是玻璃球，是七颗小石磨，磨盘只有核桃大，却个个完整，上扇下扇分得清清楚楚，磨眼儿里还嵌着几粒黄豆，豆皮被夜露泡得发亮，像刚哭过的眼睛。
你伸手去抠，豆子一碰就掉，掉进砂锅底，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像风铃。七粒豆落在一起，竟自己转起圈来，转着转着，豆皮裂开，露出里面的小芽，芽头卷成小问号，像在问你：“带不带我们走？”你笑了，把砂锅抱在怀里，像抱一窝刚出壳的小鸡，暖得你心口发痒。你起身往回走，脚步比来时重，却踩得实，每一步都留下一个小坑，坑里很快积了月光，像七个小月亮，跟在你后头。
回到第七家，灶膛里的火已经熄透，只剩一点红心，像夜猫子的眼。你把砂锅放在灶口，七颗小石磨自己滚出来，排成一排，磨盘对磨盘，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在推磨。你听着听着，眼皮发沉，怀里像抱了一块热豆腐，烫得你舍不得松手，又舍不得放下。你靠着灶膛坐下，头一点一点，像老母鸡啄米。就在你要睡不睡的当口，砂锅忽然“咕咚”一声，锅盖自己跳开，一股白雾蹿出来，雾里有香味，不是豆浆，也不是豆腐，是刚出锅的豆渣馍，外焦里软，热气里带着一点回甘，像奶奶笑时眼角的褶子。
你睁开眼，看见砂锅里多了一团面团，面团自己揉自己，揉着揉着，变成七个小馍，馍上各按了一个指甲印，印子小小的，正是七岁你的指甲盖。你伸手去掰，馍刚碰到指尖，就裂成两半，里面包着一勺豆浆，浆面浮着七粒芝麻，芝麻排成勺子，冲你点头。你咬了一口，馍皮脆得发响，像秋夜踩裂豆秸，豆浆却烫得你直吸气，一口气吸进去，眼前忽然亮了——火塘、老屋、奶奶、磨盘，全回来了，连那条老黄狗也趴在门口，尾巴一甩一甩，像给你扇风。
你一口一口吃，七个小馍七口，吃完最后一口，砂锅“咔啦”一声，裂成七瓣，瓣瓣像豆叶，叶脉里还流着豆浆。你低头，看见自己手里多了一把木勺，勺柄上刻着“添柴”二字，字被豆浆泡得发胀，像刚蒸好的年糕。你抬头，屋顶的洞又开了，月光像一锅冷豆浆，直直倒下来，倒在你脚边，积成一汪，汪里浮着七颗小石磨，磨盘转着转着，变成七颗小星星，星星排成勺子，冲你晃了晃，像说：“锅热了，故事该下锅了。”
你握着“添柴”勺，心里忽然踏实得像踩在刚出炕的豆秸上，软、暖、带着一点焦香。你知道，明儿一早，这口锅还会再响，响声里会跳出新的芽、新的馍、新的故事。你把勺子插在灶口，像给火留个座位，又把自己靠在灶边，闭上眼。夜黑得透透的，你却不再怕，因为怀里抱着七颗小石磨，磨盘里藏着七粒豆，豆里藏着七岁的你，正冲你笑，笑得一脸豆浆渣子，像刚偷喝完一碗甜浆，嘴角还挂着一圈白胡子。
灶膛里，最后一点红心“啪”地炸开，像给你放了个小炮仗，炮仗落进梦里，梦里有人轻声说：“慢点醒，明儿还有七勺火要添。”你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豆渣落在锅底，却砸得夜色晃了三晃。